远去的乡愁(五十七)三月节
三 月 节
顾 冰
年初九,是山皇庙节场。我们村离山皇庙有四里多路,从古以来,在这一天作节,因不在山皇庙中心,不是正节,叫带节,也叫偏节。村子东边六里路开外的三河口,四月半节场,我们村也是带节,所以,一年中,作二个节。
如果,将地域扩展一点,周边每年有许多节。如二月二,锁石桥,清明,舜过山,三月十一,采菱沟,三月半,桑径上,三月十九,郑陆桥,三月廿八,陈墩山,八月初一,橫山桥。光三月廿八,城东就有十八节,就是十八个地方作节。每个节场,大约有十里方圆范围。
这些节,世代相传。一年中,除了春节,合家团聚,走亲访友,要论隆重和热闹,就要数作节了。这些节,大多集中在春季农闲时节。先辈们所以把它们安排在这个时间段,也许是有意避开农忙,以不耽误农时。年代久了,人们还总结出了这些节场的天时。如,雨笃小山滩,是说三月十一这天,好下雨,晒煞陈墩山,是说三月廿八这天,天气晴好,气温较高。
我所以把此文的标题,叫三月节,是因为一年中的节场,主要集中在三月。
节场,源于传统庙会。在庙会这天,最重要的活动,是出会。出会时,庄户里一帮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庙里的菩萨,到四乡八村巡游,场面可谓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一路上,观者云集,万人空巷。紧随其后的,是各种表演。有调龙灯,舞狮子,掮人车,荡湖船。紧接的,是踩高跷。踩高跷的人,都穿着描龙绣凤的戏服。有猪八戒背媳妇,有唐伯虎戏秋香,还有西门庆会潘金莲,等等。总之,都是滑稽中带点荤味的,也许,编导者很懂得人们的口味。最后,是一群大头娃娃,他们憨态可掬的表演,引得大家一阵阵开怀大笑。
在节场这天,家家户户都留亲眷吃饭。不管是穷是富,极尽所能,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所以,有点好的,宁愿平时自己不舍得吃,也要攒着,一直留到作节这一天,才让它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乡下人好面子,谁家都以亲眷多而荣耀,如果哪家作节那天,冷锅冷灶,就说明这家断亲眷恶邻舍,人缘,不咋地。有时,一个节场,同时有几家亲眷,吃不过来,解决的办法,或是一家人分几家去吃,或是中午上这家,晚上去那家。总之,不能偏颇,亲了这家,冷了那家。
在这一天,家家除了亲友盈门,还有一批又一批人,络绎不绝地登门,他们是讨饭的。说是讨饭,但他们不要饭,要钱。试想,假如家家施舍个一勺半碗的,如何吃得了。主家似乎明白这点,因此,早早就备下零钱,不然,一毛不拔,是最为难堪的事情。除此之外,上门制造喧闹气氛的,就是唱春的。唱春人脑子灵,嘴巴活,能现编现唱,都是吉利的词,什么长命百岁,子孙兴旺,五谷丰登,等等,直唱到你把钱扔进他的小镗锣里,他立刻转战下一家,决不耽搁。
说到作节,对我们小孩来说,最高兴的,不是吃,而是玩。吃过中饭,我们就去逛节场。节场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那里,从农具家什,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各种小吃,如铜鼓饼,豆腐花,飘着诱人的香气。名种游艺,如拉洋片,套藤圈,重复着一声声吆喝,简直让你顾此失彼,目不暇接。然而,更吸引我的,是卖拳表演。
卖拳人,叫程亚青,郑陆桥人。他有着相扑的身躯,候宝林的口才和幽默,平时,在街上摆个地摊,或走村串户,节场上,更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喉咙,大如洪钟,沙哑又略带磁性,穿透力极强,很远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先是用石灰围出一个场子,中间,放一张桌子和凳子,桌子上放着他的吃饭家当:伤药,膏药,以及各种表演道具。
随着他一声气吞山河的吆喝,白线四周便聚拢起层层叠叠的观众。我们小孩,因为个小,通常蹲在前排。开场前,程亚青照例给前面的小孩,撒点糖果,小孩一个个欣喜若狂。他趁势说,你们该叫我什么?我们有的叫叔叔,有的叫伯伯,有的叫舅舅。他又说,叫叔叔,伯伯,舅舅都行,叫我弟弟,孙子也行,就是别叫爸爸,因为,我照顾不过来。这时,有人怪声怪调地讥道,程亚青,你难不成是猪公公的花哥?于是,引起人群中一片怪讶的笑声。接着,他关照,不要进入白线之内,如有伤着,概不负责,到时,你叫我爸爸也没用。说完,沿着白线转起圈来,我们面前犹然刮过一阵旋风,便不由自主地退出白线。
卖拳正式开场。程亚青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又褪下长裤,全身只剩下一条裤衩。这时,他问,大伙儿还要不要我再脱?观众中有人喊,再脱,再脱!好!为了让大家一饱眼福,今天,我豁出去了。大姑娘,小媳妇,姐姐,婶婶,姑姑,阿姨,把眼睛睁大了,千万别眨眼,眼睛眨一眨,老鸡婆变鸭。听到这,女观众一个个用手捂住了眼晴,但我分明看见,一个大姐姐张大的指缝间,那双青涩的眼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程亚青的下体。谁知,这时,程亚青突然话锋一转,说,我只卖一张门票,给了一个人,我太太,只有她最喜欢,最熟悉。他问站在身旁的老婆,你喜欢吗?他老婆爽气地回答,喜欢!熟悉吗!熟悉!观众中有人起哄,说,程太太,你倒说说,你怎么个喜欢?程亚青接过话茬,劲大呗!给你们说吧,怎么个大?一次,我俩住常州一个旅馆做活,几下子,床榫断了,床板塌了,我俩只得睡在地板上,不一会儿,住店的客人纷纷逃出旅馆,惊恐不已地喊着:楼晃了,地震了。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又尖叫,光说不练假把式,别尽耍嘴皮子,你有什么真功夫,拿出来瞧瞧!
泰山不是堆的,东海不是尿的。程亚青猛喝一声,双膝下蹲,呈马步站桩姿势,同时,二掌相对,缓缓向前伸展,嘴里一呼一吸,胸肌,臂肌一块块突起,猛地,双脚离地,又啪地一跺,地上腾起一股烟尘,几乎眨眼间,他捏起一块青砖,食指微微一点,青砖即刻成了二半。在观众惊魂未定之时,他左手又举起一块砖头,右手食指在砖面上,只噌噌几下,砖头随即冒出一股青烟,粉末簌簌飞散,倏地,手指穿过砖头,砖头竟被钻了个洞眼。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程亚青绕场一周,双手抱拳作揖,声称要表演更加精彩的绝技。他从桌上拿起一根铁条,扬言要用手掌,把它跺成细块。吹牛吧,有人不信。于是,场中走进一个大个子壮汉,二十来岁,掂一掂铁条,沉甸甸,敲一敲铁条,噹噹响。等确信无疑后,程亚青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采气,运功,嚓!一声脆响,铁条被他用手掌削下一块,继而,二块,三块,无数块,轻松得就像利刃切豆腐,双手撕纸片,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无不惊叹不已,连声叫绝。
至此,表演到了高潮。最后,开始给人治伤,围观者也慢慢散去。
我依然坐在原地,不肯离去。程亚青走过来,说,你不是角落村的牛牛吗?回家吧!要看,明年节场再来。我说,我想跟你学本事。他摸了摸我头,说,好,回去多吃点饭,等你长大了,我收你做徒弟。
又是一年三月节。那天,我家早早准备好了招待亲眷的饭菜,但是,直到近午,也不见亲眷的影子,整个村子静得出奇。
突然,村东桥头人声鼎沸,骂声一片。
那里,站着一排戴着袖章的红卫兵,把上节的亲眷,死死挡住,不让过桥。他们说,节场是封资修,是四旧,要坚决取缔,谁要过桥上节,就砸烂他的狗头,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这时,我看见程亚青也站在上节的人群中,兴许他身高马大,招人注意,红卫兵也发现了他。几个红卫兵过去拧住他的胳膊,其中一人,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下子扑倒在石桥台阶上,额头上瞬时冒出了鲜血。
众人一时惊愕,惶恐。只听红卫兵说,程胖猪散布淫秽语言,说他和老婆在常州旅馆,睡断了床,摇动了楼,旅客误以为地震。还说他砍砖头,砍铁条,是骗人的把戏,愚弄革命群众,等等,是可忍,孰不可能!
说着,红卫兵拿出绳子,要绑程亚青去公社。这时,一幕谁也无法想到的情景发生了。程亚青遽然挣脱,采气,运功,从地上拾起几块玻璃茬子,握在手中,举过头顶,一捏,一搓,只听得喀吱喀吱几下,张开五指,碎玻璃便成了粉沫,吓得众人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以后,我常常想,面对邪恶,决不能畏惧,忍让,硬树怕硬虫,你有能力,还要有胆量,在能力和胆量面前,一切貌似强敌,终究不堪一击。假如未战先馁,你便预先宣告了失败。
后来,我参军离开了家乡,再也没见到程亚青卖拳。
等我转业回到老家,已是八十年代末了。这时,节场又恢复了。那年,我特地又去上节。节场上,依然是商贾云集,人流涌动。喇叭里不厌其烦地播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苏联女郎脱衣舞,不看不是真丈夫。
我努力抑制着厌恶烦躁的心绪,在人流里找着,找着。程亚青,你在哪里?
蓦然,我见到一个大高子,当年他曾亲手检查过程亚青铁条的真伪。他告诉我,程亚青有真功夫,自己的腰伤,就是他治好的,四乡八村,他不知看好了多少人的病。但是,那年在角落村石桥边,被红卫兵抓了进去,因为性子硬,在里头吃了不少苦头,出来后不久,就瘫痪,去世了。从此,地面上,再无卖拳的,这会儿,你上哪里去找?哎!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其中,透出些许愤懑和无奈。我突然奇异地寻思,杜甫《兵车行》中,不是哀叹“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吗?同样,这怨谁呢?甭怨天怨地,要怨就怨程亚青练就了一身功夫,要不是这,他也不会被抓,不会不幸离世。对有的人来说,一招鲜,吃遍天,而对他来说,则是一招鲜,祸相连。
我一直遗憾,最终没能成为他的徒弟,不能既给人们带来欢乐,又能悬壶济世。我又感到庆幸,如果我真成了他的徒弟,我的命运,又会如何?这就如同没出名时想出名,出了名后又怕出名。
人呀,就是这么奇怪,这么纠结,这么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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