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照！”
“去哪拍？”
“想去哪拍！”
“就去哪拍！”
几个沉重的脑袋先后被响亮的喊叫声吸引住，缓缓地向上抬。几双无神而迷离的眼珠先后转向发出响声的电子显示屏。
显示屏上的两队男女面对而立，互相挥拳呐喊。男人全部西装革履，女人全部身着婚纱。每个人都是一副无比亢奋的样子，像是即将从屏幕里冲出来。
大堂里的大多数人仅仅用目光扫过显示屏上的广告，便重新低下头，盯住自己手中的手机。这样的广告，他们已经看过上百遍。日复一日的呐喊声，早已让他们完全麻木。
“快点！快一点啊！二号梯下来啦！”
站在电梯大堂一侧的高个子保安抬起头，望向其中一部电梯大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中显示出的数字。数字刚刚变成“1”，他便立刻向站在电梯门边缘的另一位保安做手势，随即转过头，面向早已排到大堂正门口的队伍，向排队等待的乘客们大声吆喝。
其中几名乘客迅速地抬起头，看向高个子保安的脸，随即再次把头低下去，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自己手中的手机屏幕里。从电梯间往大门的方向看，整条队伍中，几乎没有几个人不低头。绝大多数人都摆出同一副姿势，脑袋低得几乎紧贴住脖子，脊椎或多或少地向前倾斜，整个身体时不时地摇摇晃晃。不低头、不戴耳机的人，基本用两只手就能够数得清。
站在电梯间的另外一侧的矮胖保安抬起手，用力抹掉自己脖子上流下来的汗珠。他用力拍手，把手上的汗珠甩干净，抬起几乎看不见的粗脖子，望向即将排到大门外面的队伍，向已经完全敞开的电梯门用力摆手，示意排在前面的乘客们尽快进入电梯。几名乘客像扫视电子显示屏上的广告一样扫视他那张挂着不耐烦表情的脸，随即迅速地把视线移开。
“哈哈哈……”
走在最前方的一个青年男人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手中的手机屏幕，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他的笑声无比响亮，几乎能够盖过电子显示屏中的广告声。在整个人几乎快要撞上电梯门旁边的墙壁之前，他灵活地转身，一边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滑稽视频捧腹大笑，一边钻进电梯轿厢里。
跟随在后面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留着一撮红色额发的青年男人，抬起空着的左手，擦掉从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顶端冒出的汗。他站到电梯轿厢的另外一边，用右手把自己平放在耳边的手机往上一扶，再用左手握紧公文包的提手。
“咚——”
第三个人踏入电梯轿厢之后，整部电梯立刻明显地晃动两下。
他是一个体型无比硕大的胖子，腰围的宽度几乎相当于前两个男人的总宽度。踏入电梯之后，他还煞有其事地扭动自己的水桶腰和肥屁股，让自己转过身，面向电梯门外的乘客。他伸出肥硕的左手，用粗壮的手指按下电梯按钮，随即把手伸进另一只手中的塑料袋，从中取出一张包裹在包装纸里的手抓饼，用力咬下一大口。煎饼、煎蛋和培根的香味瞬间四散开来。不过，一同冒出来的，还有一股类似于腐烂食物所发出来的口臭味。
一同走进电梯的两个年轻女人同时露出嫌弃的表情，皱起眉头，抬起夹住挎包的那只手臂，手掌轻轻地在鼻孔前扇风。她们穿着相同制式的制服，一看便知道是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同事。
胖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扰民行为，还自顾自地打出一个响亮的嗝，并从塑料袋里取出另一张鼓鼓囊囊的手抓饼。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张夹着厚厚的煎蛋和培根的手抓饼就已经被他完全吞进肚子里。
“嘀——”
“嘀——”
“嘀——”
当刚刚走进电梯间的矮个子男人把一只脚伸进电梯之后，电梯的警报声便立刻响起来。除了仍然在大嚼手抓饼的胖子之外，几乎已经肩膀挨着肩膀、脚跟碰着脚跟的乘客们同时转过头，看向最后一个钻进来的矮个子男人。
“大家都往里挤一挤！活动活动！还能装！”矮胖保安扭过头，向电梯里的乘客高声喊。
已经钻进电梯里的乘客先后抬起头。大多数人都用带有几分不满的眼神看向衣衫不整的小个子男人，像是嫌他碍事，也像是嫌他耽误时间。即便如此，大多数人还是尽可能地挪动自己的位置，给他腾出一片足以钻进来的空间。
矮个子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把自己衬衣上的扣子扣紧，再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整理一下，随即夹起薄薄的塑料文件袋，钻进电梯间边缘位置的空隙中。他整个人几乎完全贴到胖子挺出来的大肚子上。胖子不耐烦地转动肚子，直接把他撞到电梯左侧的扶手边缘。原本聚精会神地盯住手机屏幕的年轻女人立即抬起手臂，护住手机和插线耳机，像是生怕自己的耳机和手机被撞坏。
“哎！哎！哎！”
一名身穿制服的外卖员突然从队伍边缘冲出来，大步跑到电梯口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保安的异样眼光，把背在后背上的外卖箱用力往上一提，看向电梯口中的乘客，用右手拎起满满当当的大塑料袋。装在大塑料袋里的，是几份分装在不同塑料盒里的早点。
“有没有上十二楼的啊？能不能麻烦帮忙带一下东西啊？”
几名乘客先后把目光转向满脸大汗的外卖员。刚刚吞咽完第二张手抓饼的胖子也低下头，连续用力吸鼻子，像是在吸塑料袋中飘出的香气。
“有没有啊？帮个忙行吗？我赶着去送下一单呢！用户已经开始催单啦！”外卖员一脸焦急的表情，掏出自己的手机，把手机上的工作界面展示给电梯里的乘客看。
原本正在低头看手机的一个年轻男人举起空着的左手，伸出左臂，接过外卖员递过来的大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把大塑料袋提到自己身边，并用紧握手机的右手托住底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小说连载网站的页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占满整个屏幕。
“谢谢啊！麻烦带给1202！谢谢！”外卖员低头鞠躬，随即迅速地转过身，向大门跑去。
完全被挤到边角的小个子男人费力地抬起头，从另外两名乘客的身体中伸出脑袋，看向外卖员的背影。他伸出双臂，用双手紧紧抓住文件袋的边缘。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电梯门缓缓关闭。
电梯开始上升。几次眨眼之间，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便从“1”变成“2”。
“噗——”
一声巨响突然从电梯的中央位置传开。紧接着，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满整部电梯。
电梯中的其他所有乘客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捂住鼻子，转过脑袋，紧盯住仍然一脸无所谓的胖子。几个女人还纷纷抬起另外一只手，在自己的鼻子前方连续扇风。
“喂？”
胖子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扰民行为，还掏出自己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大声接听电话。他的嗓门无比洪亮，几乎快要盖过广告屏传出的声音。
“我在电梯里面呢！人太他妈多啦！还得等一会儿！你们再等一会儿吧！”
“叮——”
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3”。电梯门缓缓地向左、右两侧打开。
两个身穿相同制式制服的女人连忙夹紧自己的挎包，低下头，俯下上半身，企图从电梯间里钻出去。
“喂！你们俩怎么才到啊！”
站在电梯间里的年轻女人的声音瞬间传入电梯里。她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胸前也佩戴着一模一样的号码牌。她脸上满是焦急的表情，一边跺脚，一边指向不远处的走廊。
“快去打卡吧！要不然，该扣钱啦！”
“啊——”
电梯左侧的年轻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一脚踩空，高跟鞋的后跟踩到矮个子男人的鞋面上，整个人瞬间跌出电梯之外，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矮个子男人也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把自己的脚往回收，身体随即碰撞到电梯轿厢上，发出一声脆响。黑色的高跟鞋也从电梯内摔落出去，掉到地面上。
一只手立即按下关门键。电梯门迅速地关闭。
“启禀帝君！娘娘已经顺利产下十胞胎！母子平安！”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瞬间传遍电梯。
矮个子男人最先转过头，看向原本戴着耳机的年轻女人。他似乎已经忘掉被高跟鞋踩的疼痛，脸上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
紧接着，十几双眼睛先后投向同一个方向。唯一没有转过头的，仍然是胖子。他已经把电话重新收回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年轻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手忙脚乱地把被扯掉的耳机连接线重新整理好，并把手里的手机的音量调低。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一部古装剧的画面。两个男人站立在一座被烟雾环绕的高台上。侍卫模样的男人半跪在高台的阶梯前方。君主模样的长发男人则背对着侍卫，面向高台另外一侧的漆黑夜空。
用手机看小说的年轻男人脸上的表情最吃惊。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手机上显示出的网站页面，迅速地浏览自己正在看的那一部网络小说。
“叮——”
“叮——”
“叮——”
清脆的铃声连续响起。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先后变成“6”、“8”、“9”。
大部分乘客先后抵达自己要到的楼层，离开电梯。电梯里的空间渐渐变得空旷起来。几乎每一个乘客都在钻出电梯时用不满的眼神瞪站在电梯正中间的胖子，并从他庞大身躯的左、右两侧钻过去。
胖子仍然没有要挪动位置的意思。他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紧盯住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信息。
手里拎着一大袋早点的年轻男人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电梯另一端的矮个子男人。
矮个子男人低下头，用双手握住薄薄的文件袋。
“叮——”
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显示屏上冒出的数字是“11”。
“干！”
胖子突然激动地挥动拳头，并发出一声叫骂。电梯门打开之后，他便狠狠地跺脚，随即大踏步地冲出电梯门。
电梯当即上下晃动两下。沉重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年轻男人忍不住扶住身后的扶手。矮个子男人把头埋得更低。
“疯狂！疯狂星期四！缤纷翅桶十九块九！”
欢快的音乐声从广告屏中传出来。位于五彩缤纷的画面的中心位置的，是一大桶油炸食品和熏烤食品的照片。
“咕噜……”
矮个子男人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胃部。他抬起头，先看向广告屏上的画面，再看向电子显示屏上显示出的“12”。
“您好，您是1202……”
还没等年轻男人从电梯门里钻出来，一个守在电梯门前的身影便迅速地把满满一大袋早点抢走，随即向楼道远处跑去。那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她跑的速度不算很快，“嗒嗒嗒”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反复回响。
年轻男人当即愣在电梯口。直到电梯门关闭，他都一动不动。
“叮——”
当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终于变成“18”。
矮个子男人长呼出一口气，走出电梯门，走向电梯间前方的走廊。
走廊里空荡荡的。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影。位于他视线范围之内的所有房门都关闭着。
他走到其中一扇玻璃门之前，用力将玻璃门往里推。
“好！”
“很好！”
“非常好！”
“实在是好！”
身穿统一制式制服的员工们正在宽大的玻璃隔间前方喊口号。每一名员工都目视前方，双眼直视站在他们面前的经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矮个子男人。
满面红光的经理连续挥手，像一名指挥家一样指挥员工们喊口号。全体员工喊完两遍口号之后，他才转过头，看向门边的矮个子男人。他当即抬起手，向经理室的方向一指。
矮个子男人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连成一片的工位。他的目光落在唯一没有开电脑的工位上。摆放在那个工位上的，除了没开机的电脑，就只有一个没完全装满的纸箱。
“东西带来没有？”
坐回到办公椅上之后，经理立刻抬起右臂，向矮个子男人伸出手。
矮个子男人默默地伸出手，拉开文件袋的拉链。他抬起头，看向坐在经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的年轻男人，摸出文件袋里的东西。装在宽阔的文件袋里的，竟然只是一个布满磨损痕迹的移动硬盘。
“发个邮件不就行了嘛？还非得装在移动硬盘里？”同样身穿制服的年轻男人露出不屑的表情。
矮个子男人没有回话，只是把空着的文件袋换到左手，随即用右手将移动硬盘递到经理手里。
“好啦！”
经理接过移动硬盘，随即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张开大手，用力拍矮个子男人的肩膀，随即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两下。
“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矮个子男人轻轻点头，奋力挤出一丝微笑。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移动硬盘上。移动硬盘表面的标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加油！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
呐喊声再次从连成排的工位上响起。所有员工已经全部回到各自的工位上，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工位前方，面对面地挥拳呐喊。仍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矮个子男人的存在。
“找工作！”
“直接！”
“跟老板谈！”
广告屏上弹出一座体育场的画面。一大群身穿相同颜色制服的人在体育场的座位上排列成方阵，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口号，一边高举起自己手中的标语。这些人的脸上都画着五颜六色的妆，看上去真的像是某支足球队的死忠球迷。
矮个子男人缓缓地跨进空无一人的电梯。他没有去按关门键，只是用双手托住不算重的纸箱。
电梯门缓缓关闭。一滴泪水滴落到空空的塑料文件袋表面。
“叮——”
铃声响起。一楼大堂的电梯间重新显现出来。
“升职！加薪！”
“升职！加薪！”
广告屏中传出的呐喊声变得更加整齐划一。身穿制服的人齐刷刷地高举起自己手中的横幅，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扭曲。
矮个子男人捧起纸箱，走出电梯门。他迅速地穿过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楼电梯间，消失在大堂之中。
“画画的Baby，画画的Baby，奔驰的小野马和带刺的玫瑰……”
一边戴着耳机跳舞、一边哼唱的年轻男人灵活地原地转圈，躲开险些撞上他的矮个子男人。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低哼一声，瞪住矮个子男人的背影。
矮个子男人根本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往前走，隐没在车道前方的人流之中。
2020.11.20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