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晞
可惜你不快乐可惜在遇见我那天你并不快乐,可能是因为我们相遇的太晚了。——《可乐》
2018/07/18 周三 阴天
①
我很少看见母亲笑。
在我这二十多年的小前半生中,笑容爬上母亲脸庞的次数屈指可数,少得可怜。
那么好看的花朵,却终日含苞沉默,太可惜了。
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朋友由爸妈陪着出去玩,我也会跑回家拉着母亲的衣角,央她:“妈妈妈妈,我也想出去玩儿!”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把我扯到案桌前,“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吗?玩玩玩,整天就知道在外边鬼混!像你那个没用的爹一样!”
那时候人小,不懂事,不知道母亲口中的“鬼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父亲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母亲这般恼火。
“我不学!学学学,你整日整日地只知道让我学习,你看看别人,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陪着出去玩儿,就只有我整天一个人呆着!”说完,自顾自地哇哇哭起来。
“唉!是妈对你不起。”母亲揽着我,叹息。
母亲时常这样哀叹。父亲出门久久不回家的时候;父亲喝醉酒回家破口大骂的时候;家里没钱买米买菜的时候。
还有,我不懂事的时候。
母亲也极少流泪。
不管父亲在外边怎么鬼混,不管家里条件多艰难,也不论父亲怎么打骂,她都没哭。母亲说她不能哭,也不会哭,眼泪早在父亲第一次开始骂她,打她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隐忍的人。
婚姻的不幸,丈夫的背叛都没能压垮这枝含苞的骨朵。她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最柔软的花蕊,只为绽放的那一天。
幸好这一天,并不漫长。
②
我十岁那年,母亲同父亲离婚。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母亲走的时候只带着我和一个包裹。包裹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
父亲没有出门送我们。他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喝酒。不知他可否会意,我们这一走,便是永远。
离开南苑后的直至今日,母亲和我都没再回去过。听人说母亲和我走后不久,父亲便又和另一个女的成亲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站在母亲和眼前这个即将成为我“父亲”的男人面前。
“快,叫爸爸。”母亲把我拉到男人怀里,让我喊他爸爸。
“不急的,不急的。”男人劝母亲,话语里是我在父亲嘴中从未听过的温柔。
听母亲说,他们是同事。认识他,比认识父亲还早。那当初怎么结婚的人不是他?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问。
直到很久之后,我自己也经历过爱情,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爱过。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爱情这东西很玄乎,有时候讲究顺序,却又不是所有的爱情,所有的人都适合先来后到。
比如我父亲,比如现在这个男人。
③
母亲再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乐。
这个男人,不仅对母亲好,对我也好。他爱母亲,也顺带爱我。爱屋及乌。
早晨起来,他会烧好早饭,端上桌,然后带上垃圾再下楼去上班。中午下班回来,他首先钻进厨房,烧好饭菜等母亲回家。母亲若是还没回来,他还会去学校接我。
我喜欢他去学校接我,以此向人证明:我也有爸爸。我爸爸也很疼我。你看,他每天下班都来学校接我。
他好像也很喜欢去接我。每次我们俩走路回家经过小卖部,他都会进去给我买吃的,玩的:棒棒糖,小人书。
“你为什么要娶我妈妈?”他牵着我,我仰头看着他。
他的手掌很宽,很大,很暖。我的小手在他的大手里,很安全。在南苑的时候,父亲一次都不曾这样牵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爸爸’?”他停下来,松开我的手,同样疑惑地看着我。
他和母亲结婚一年多了,但我从没叫过他。我知道他对我很好,而我自己本身也没有讨厌他。但就是不习惯叫他“爸爸”,总觉得很别扭。
他见我半天答不上来话,自己反倒噗嗤笑了,“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不叫就不叫吧,不急哈。”他又牵上我,往家走。
“爸爸……”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我冲着他影子喊了一下。但声音太小,他没回头。
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他说他当时有听到的。“当时太高兴了,怕是……自己听,听……错了。”他嘴巴慢慢张开,慢慢合上,很艰难的样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④
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母亲很快乐。
只是这种快乐,没有维持多久。有缘人总是擦肩而过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好好相守,转眼便天人永隔。
我二十岁那年,他走了。因为疾病。
母亲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绽放的骨朵又一下子凋零了。跪在他灵前,母亲哭得像孩子。“怎么又抛下我了呢?”这句话,母亲反反复复问了很多次,但没有人回答她。
送他出殡那天,我以长子的名义和身份送他最后一程。
“爸爸,一路走好。”那天,我喊了他很多声爸爸,可他却再也听不见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多喊他几声了。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他留给母亲的东西:一本笔记本,一张存折和一张合照。
笔记本里记载的是他和母亲结婚后的生活琐事:今天母亲下班回来和他说了些什么话;昨天他陪母亲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明天要陪母亲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存折上是他把平时工资上交给母亲后遗留的零钱,说是要留给母亲养老。合照是他和母亲结婚时拍的。
我也在上面,在他们中间。
⑤
他走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书房里,母亲一坐就是一天。坐在他常坐的地方,看他看过的书,描摹他写过的字。回到卧房,搬出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摊开,叠好,再摊开,再叠好。
以前在南苑,从未听母亲对父亲说过“爱”字。说的最多的便是对父亲的怨愤与责备,“你整日整日在外边鬼混,可想过我们娘俩怎么过活?”
再婚后,母亲不再像从前那般为衣食住行操心了,却总把“先生”“先生”挂在嘴边。“今天先生想吃些什么?”“下午要下雨,先生出门记得带把伞。”“先生,最近公园里的花儿开得可艳了,咱们下午看看去。”
是的,母亲喊他“先生”。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这样称呼他。他喊母亲“太太”,也不分场合。
“他也是个福薄之人啊。”那是我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他的过去。
他原先也结过婚,是有过婚姻之人。但和母亲一样,婚姻不幸,受过伤。最是得不到幸福的人,最渴望幸福也最能感恩幸福。
所以说,他和母亲的结合,与其说是命运的眷顾,莫不如说是两个同样深深受过伤的人互舔伤口,惺惺相惜。
无论是哪样,他是幸福的,母亲也是知足的。如此,足矣。
⑥
他走后多年,母亲一直走不出来。
母亲在卧房里摆上佛像,整日跪坐在佛像前。我让她搬去和我一起住,她不肯。怎么说都说不动。
“我要留下来。这里才是我的家。”母亲说这里才是他和她的家。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可是他不在的时候,陪伴她的却只有青灯古佛。
我劝不动她,只好时常回去看看她,陪陪她。
在这之后不久,母亲也走了,享年八十五岁。是我们家族里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活到这么老的人。妻子开玩笑说这是因为爸爸在保佑她。
我想想也认为是如此。他没走完的生命,让母亲替她走完了。
按照母亲的遗愿,把他们合葬。他们沉睡的石碑前,白色桔梗花正含苞待放。这是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花。
白色桔梗,永恒的爱。
⑦
我很少看见母亲笑,也没怎么看见她哭。
父亲骂她打她的时候,她忍着,没哭。和父亲离婚时,她笑了,没哭。带着包裹和我离开南苑时,她只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也没哭。
自我记事起,唯一亲眼看见母亲哭得比较厉害的有两回。第一回是和爸爸二次结婚的时候。最后一回是爸爸去世,永远离开她的时候。
难怪当初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娶妈妈”时,他跟我说: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妈妈值得。
那会我还小,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长大了,也懂了,可是他们也都不在了。
可惜他们相遇的太晚了,也可惜,在他们相遇的那天,她并不快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