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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断制止了小莫手中的酒瓶子,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打转,说话也含混不清。我叫了好一会儿,又逼着他灌下去一杯浓茶,这个酒嘟囔才稍微清醒。
“套一个我们写小说的噱头,”我调侃他,“你这是意识流。”桌子上鱼肉七零八落,我随意翻拣些,“早就过时了,我不想听。”
看一眼钟点儿,差不多也该动身去车站等着了,我就起身。
“我爹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冲到下游一里地。”小莫的声音突然清晰又明确,“我这辈子没告诉过他抓到金鲤鱼的事情。”
“云水河上游多年前就修了坝,如今河浅水干,还不如我一泡尿的水量大。”我显得没什么兴致,“你们莫家哪还有什么祖业。”
“要不怎么说知识改变命运呢?”
说这话的时候,小莫的目光像一双干枯的禽爪把我扼住,他的叙述突然具有了不可违逆的威严,而听他讲下去就成了我的刑罚:
莫家的鱼档就是在那时候拉扯起来的。云水河抓不到像样的鱼虾之后,莫家开天辟地头一回,干起了贩鱼的活计。
讲老实话,天下的沟沟海海都是连在一起,水里的鱼虾蟹蚌也是一样臊。滋味能有什么讲究,到底是油盐酱醋的味道。要说外地鱼唯一的不同,只有鱼眼睛。无论死活,一律都是些瞎鱼——这就是我的差事。
那些年我在鱼档杀鱼,开肠、破肚、刮鳞、扒鳃,最后还有一道挖鱼眼的工序。因为都是瞎眼鱼,腐黑的两坨烂肉实在不成卖相。又因为从小吃这个玩意儿,我的厌恶比旁人更甚。一天活儿下来,地上坑洞密布,那就是密密匝匝的鱼眼。虽然又干又瘪,但我知道它们仍有鱼眼的威力,每一颗都是微微摇晃的漩涡,每一颗都还在发射磁力线。
我感到手中的鱼刀沉重而迟钝,习以为常的鱼档突然变得腥臭难耐,多年来的厌恶突然在那个下午得以具象,我终于恶狠狠地冲着他们两个说:
“我要上学。”
“那你们莫家的生意呢?”
“我早就说过张鹤年是个老糊涂,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懂得‘密集恐惧症’这回事。草药接二连三地灌下去,我这见着鱼就晕的毛病也不见好。手里提不动刀,这还怎么做生意呢?那时候张大夫只好顶着一张老脸跟我爹说,”早先的冰啤酒已经重新变得温吞,唯一证明它们曾经凉爽可口的证据,只有玻璃杯外壁那层细密的水珠,小莫的声音又明亮起来,他跟我说:“读书也好,知识改变命运嘛。”
从小到大吞服的鱼眼珠子并没有换来试卷纸上的漂亮分数,就算是读个专科,也还要交他娘的一摞学费。我爹花了三个晚上研究高职高专的招生简章,最后像拣着宝似的在晚饭上宣布:“老子就知道,老莫家怎么能断了基业?咱他娘的就学——渔业资源!”
后来我就知道了,冷门专业里头,这个学费最便宜。
即便如此,从我家鱼池子里头也难抠出大几千的学费。从确定下来供我上学开始,那个夏天,我爹每日晚饭之后就多了一项差事。
虽说网子捞不着大鱼,但云水河里头,也不是说水族全都死绝了。那年头发明创造多,捕鱼的法子也就与时俱进。
甑网老早就是古董化石,稍微上头一点儿的垂钓爱好者,也都配上了抄网、鱼机。用电的家伙那当然要比你人脑子高明,高压电捅下去,柳叶儿小鱼也逃不了,这时候你只管抄网去捞,水上浮着的白肚皮,跟白捡一个样。虽说都是些芝麻小鱼儿,但忙活到太阳下山,我爹也总能有个三两斤收成。
要不怎么说脑子转赶不上世道变,早些年家家户户都买大鱼,蒸大肉,吃个肚腹饱满;后来呢?大鱼大肉没人稀罕,反倒是些杂粮野菜流行起来,云烟镇吃鱼的时尚,也变成了吃麻麻鱼,讲究个小巧玲珑,野生天然。
这就算是撞上了,我爹那兜小鱼儿,因此得个好价。每天吃过晚饭,街上摆夜市的摊主就都在我家鱼档候着了,不管是干炸麻叶儿鱼还是碳烤小腊丁,他们的生意都等着我爹的食材……
九月,近了,开学的日子。鱼档加捕鱼的利润虽说不错,但比起不要脸的高职高专的不要脸的学费,却还差了一截儿。这样我爹就要延长晚上捕鱼的时间,因为他收工的时间推迟,整个云烟镇夜市出摊儿的时间也延后了。
但云烟镇的酒葫芦就好这一口,为了这一口他们也愿意等。我爹干得越来越晚,大家等得越来越久,直到有一天,到了后半夜也没见着烤鱼上桌,镇上的吃主儿坐不下去了,大家干脆都跑到鱼档,他们自带板凳,全都望着河堤那头延伸过来的柏油路。
“谁知道水底下究竟有什么样的诡谲?”作为吃住儿的代表,张鹤年张大夫头一个开口:“云水河里头鱼多故事也多,而今儿鱼寻不着,那他老莫迟迟不归,那就是碰上故事了。
老辈人讲,李白水中捞月,就是淹死在这儿;辛弃疾‘一夜鱼龙舞’的句子,写的也是咱云烟镇大河上下的元宵夜!关于大河众说纷纭,一说河底有千年的蚌,一说水里有金色的鲤。撬开蚌里头尽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子……”
“兜着金色的鲤,子子孙孙肯定考上城里的大学,对吧?”有人就起哄了,“他儿子不是上大学嘛!这老莫肯定是抓金鲤鱼去了。”
像是听见了久违的咒语,金鲤鱼三个字一下子把我拉回遥远的童年记忆。我的那条巨大的,柔软的,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的,船一样的金鲤鱼,现在重新从脑袋里面钻了出来。鼻腔里一时间泛上来熟悉的水草的湿气,那是我关于溺水的坚固的记忆。
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我开始沿着柏油路往河堤上跑,身后的人群满以为我是迎接父亲的满载而归,他们就也跟着我跑。整个云烟镇喝酒的男人于是聚集在云水河岸,他们与其说寻我的父亲,倒不如说在找今晚的下酒菜。
我们去了父亲惯常捕鱼的几处河湾,都没有寻找人。这时已到了后半夜,浓重的露水开始在裤摆凝结,我心里头那个模糊的念想愈加清晰起来。
我们顺流而下,一边看一边喊,那时候云水河两岸还没有修成滨河公园,河堤上铺的是烧透的煤渣滓,踩上去咔啦啦,又是深夜,更显得响亮——
“这不就是无常脖颈上挂着的,拖在地上的铁链子?”
传说黑白二无常,每逢来云烟镇公干,来时自家走水路,去时押魂走云水河堤。此前几个多嘴的就后悔讲了这么个典故,这下每个人听着脚底的声音就都想起这段子了。
张鹤年张大夫是打头的,他估摸这会儿早出了镇子,再往前道路不熟,但老莫也不能不寻,退九千九百九十步说,也讲究个“活见人,死见尸”。他捻胡子一想,就差七八胆大的回家,取了电筒再来寻。有了光也就壮了胆气,大家人手一支,齐齐地照射,河水竟一点儿也不反光,千百光柱像入了虎口,有去无回。
我们把光斑合拢,汇聚成一米五见方,镇上天明学校教数学的杨三儿发号施令,我们就统一动作,逐帧逐行搜索整个河道。
就像密密匝匝的阵脚,我们不放过每一处水域,果不其然,光束扫过的时候,突然闪过一片金光,那形状嗖一声不见,像鲤鱼的鳞,像河蚌的壳。
一时惊得我们手头哆嗦,慌乱间光斑就散了,再聚起来时,河面早就复归阒静。我们干脆下到河里去找,就从刚刚出岔子的位置。这就一下找着了,我爹仰面朝天睡死在水里,怀里抱一件女人衣裳。
“这就是云水河里头金丝罗裙的故事吧。”听完小莫冗长的故事,我使劲扭了扭脖子,“ 当然!乡土民俗在哪儿都一样,故事版本泛滥,早没了公信力。我也是这次采风听说的,那是一件金丝罗裙。当然!我没见过,道听途说之事我不会以讹传讹。”
“把我父亲捞上来,我已经是睡眼惺忪,看样子他屁事没有,满嘴酒嗝儿。我便搀他回家,至于那件衣服,我并未看清楚那裙裾的纹饰到底是鱼鳞还是蛇鳞,还是凤麟,或者龙鳞!这当然是我妈的兴趣所在,用她的话说,且不论这衣裳用料之讲究、手工之精致,单是这罗裙的腰身尺寸,就足以证明穿这行头的女人,绝非庸脂俗粉——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一个女人兴奋的呢?出于一个当家人的操守,她开始研究这身衣裳的每一个针脚的排列,每一道纹饰的讲究,并试图由此判断这女人的来源——”
“这是裁缝的业务范围!”我忍不住深有同感地抗议小莫母亲地行为。
“的确,我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小莫淡淡地说,“对,我是说,这本该是裁缝的行当,这跟鱼,这跟莫家能有什么关系呢?但事实是,从那天之后,除了吃,我爹再也不碰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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