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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1
云烟镇有条云水河,但云水河里没有鱼,云烟镇人又都喜欢吃鱼。
云烟镇吃鱼的法子很多,除了煎炒烹炸,云烟镇还有一种独特的吃法——腊鱼。
这当然不是腊肉腊肠那个“腊(la)”,这是柳河东《捕蛇者说》里头“得而腊之以为饵”的“腊(xi)”。腊肉是腊月的肉,腊鱼是晾干的鱼。有了掌故,云烟镇大大小小的鱼肉馆子就都挂起这么副牌匾。
至于再往后的渊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廊柱格挡,我坐在包厢里头只能瞧见牌匾的前半篇字儿,起身来看,又有一个臃肿的身形挡住我的视线。我挪他也动,几回合下来我才看清楚,那就是小莫,这顿饭就是他请的。
云烟镇大小饭馆没有客人自带食材的规矩,除了小莫。因为云烟镇大小饭馆几乎全部的活鱼都是从小莫家鱼池子里头捞上来的。
所以小莫走起路来有模有样,他拎鱼走进来,招呼我一眼就自个儿钻进后厨。他太清楚这些老朋友的小九九弯弯绕:
“你以为现捞活宰就不能缺斤短两了?”回到桌子上,小莫依然忿忿不平,“要不然怎么能在一只锅里头吃出三只鱼头,四条尾巴?你以为捡了大便宜,实际上掌勺的不过捞了些碎骨头炖你一大盆。他不怕你看出份量的问题,无非酸菜豆腐使劲放,反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小莫边说话边动手,几进几出端上来七七八八满桌子鱼。一一介绍过后,他不无得意地宣布:“这都是用我那一条鱼拾掇出来的!”
似乎是在佐证小莫的说法,一同进来忙活的伙计补充说:“一点没浪费,咱家还送了你们一道椒盐鱼骨,一道干炸鱼鳞!”
小莫大言不惭接受了这套褒奖,紧接着又从双肩包里掏出啤酒,并且找伙计讨要瓶起子。伙计一动不动,小莫就提高了音调说:“自带酒水,国家规定!”
扑哧一声,他耀武扬威地用一根筷子轻巧撬开瓶盖——这简直成了小莫的个人表演,看到这儿我对他肃然起敬,算下来,这顿饭鱼馆子非但一分钱没赚,反倒赔了水煤气和油盐佐料!
“饯行也太丰盛了!”这几乎是我能对小莫表达的最高的赞美。
“出了云烟镇,上哪儿吃这么地道的鱼?吃不着鱼,咋能补好脑子写小说呢?”他潇洒地旋动转盘,把用最大圆盘子盛装的剁椒鱼头摆到我跟前:“作家就要多吃鱼脑子。”
无论用意如何,奉承话都是极好的润滑剂。听了小莫一番吹捧,连日来写稿子的痛苦焦灼一扫而光。虽说半个屁也没写出来,但总归是可以离开这个躁杂地方。
这丁点儿喜悦开始在我脑子里扩散,再有凉啤酒下肚,就有些飘飘然。佐着小莫的漂亮话,我一口气啃了半爿鱼头。小莫陪着只是喝酒,我就招呼他动筷子:
“我他妈算是知道了,贩西瓜的不吃自家西瓜,做火锅的不吃自家火锅,卖鱼的从来不吃自己鱼!谁知道你们都使了什么鬼,下了什么药!”
我心想着这么说过,小莫也就犯不着客气了。但没想到这小王八蛋还是不为所动,即便我再三坚持,他那筷子也只是挑拣一些豆腐青菜。
这下子我还就真担心起来,向来听说鱼贩子用激素,催鱼长膘的事情。他莫家生意做得天大,没有不用的道理!想到了这儿,嘴里的酸腐味道就泛起来,我扑哧吐在碟子里,直愣愣盯住小莫——
“当作家的,脑子里净会瞎几把琢磨。”小莫抢在我前头开口,“莫家的鱼是干净的。”
我拈一块鱼腩细细端详,粉嫩的皮肉给我的筷子反馈极大的张力,将信将疑之下,我尝试着咬上一口,条分理析的牙感绝对不是超市里摆的饲料鱼能够冒充的。
这样我就放心下来,重新大嚼其骨肉。不过这样一来就有疑问了:
2
“我从小爱吃鱼,那时候云水河还有土生土长的鱼。”
小莫终于要解答我的疑问,一个作家对叙述的着迷被他彻底吊起了胃口,我扔掉手里的鱼头,猛灌一口啤酒听他讲,他就抿着酒杯子慢腾腾地说:
我小莫这辈子吃的第一口食儿,不是亲娘怀里的奶,而是我爹筷头子夹的鱼。那时候我刚打娘胎里落地,屁股还没在床上坐稳当,我爹就端着汤碗过来了。
看见媳妇儿把儿子的脑袋往怀里塞,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在咬上**之前,我爹一只手把我的脑袋扭了过来。那时候我的颅卤尚未合拢,因此整个脑瓜子被他捏得细又长。我娘从未想过一个女人喂奶的权利会被自己的丈夫剥夺,她疯狂地嘶叫:
“但凡母胎里掉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个扁毛畜生,第一口也要吃它娘的——奶!”
我爹不为所动,他从汤碗里挑出小小一条鱼,俩指头拈住尾巴提溜起来。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云烟镇的黄颡鱼,炖汤滋补的好东西,三条鱼,一瓢水,半斤豆腐,满屋子鱼香。
可惜这玩意儿现在全靠人工育苗,饲料喂养,滋味品相早就没了……不过我爹当年喂我的肯定是是地地道道的野生黄颡,那股子鱼臊味到现在我都记得。
不过说来也是我莫家的命,要不怎么说我从小跟鱼亲呢?远远闻着味,我就乐呵起来。呱呱落地的娃娃,没有哪个不哭不嚎,可但就我莫家,不论男娃女娃,一有鱼就乖,一有鱼就笑,一有鱼就听话。
别说我爹,那会儿子我比我爹急,两只小爪子扑棱,揪着鱼翅膀就把那黄颡整个儿吸到喉咙里。我爹也不着急,他还是拽着尾鳍,防止我被噎死。
只听见我的喉管咕噜咕噜攒动不停,约莫半支烟的工夫,我爹说一声好了,就把鱼尾巴一扯,只见那黄颡鱼方才是原原本本进去,现在又完完整整出来,连根鱼须子也没少。
我爹心头一惊,旋即明白怎么回事儿,吧唧一声,鱼摔在地上,我爹把我娘扑在床上。他几乎可以断定,我不是他的种,我不是莫家的后!
“鸟雀出壳就会飞,骡马落地就能跑,莫家的人咋能没有吃鱼的本事?甭说孩儿刚落地,嘴里没牙。人家的娃睁眼儿就懂得嘬奶头子,咱家的种闻着腥儿就知道嗦鱼骨头。爷老子八辈儿传到我这儿,莫家添丁头一口吃鱼,多少代没出过差池,咋就这小杂种不晓得吃?!”
我娘这就稀里糊涂挨了一顿巴掌。预备再打,这时候就有拐棍儿敲在我爹头上,那是张鹤年张大夫,早些年和我爷两个,一把叉子下河抓鱼,自然是莫家的故交。
我爹挨了张大夫的打也就停下手,但他心里当然还是理直气壮。毕竟那条扔在地上的鱼就是铁证!
任凭我爹聒噪,张大夫不作言语。莫家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他比谁都疑窦。他拣起黄颡鱼,的确是一星半点皮肉也不少。戴上老花镜端详,腹鳍根部的毛细血管还淌着一丝一缕的红。
老大夫摇摇头,心想着莫不真是妇人起的祸端,可要开口时,有了蹊跷,那时候莫家上下全都看见了,整个云烟镇学问最大的张鹤年张大夫居然也有舌头打颤的时候:
“真他娘是,莫家祖坟,冒青烟啦!”
张大夫一手举起那条黄颡鱼,一手指着鱼脑袋,大家这才看见,少了两颗眼珠子。说到这儿你就要问了,两颗鱼眼珠子又能证明什么?无非是我一口鱼肉没吃,光嘬了鱼眼睛。可这怎么就是我莫家的吉兆?
甭说你了,就连我们莫家也不晓得个中缘由。不过只要张鹤年张老爷子在,事情就好办。我爹沏了茶水,这就请张大夫讲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咱云烟镇人风淳朴,却素有匪患,自然是流寇所为。这些外乡杂种每每绑票,抓了哪家少爷,自然要探个家底虚实,才好酌情开价,索要银钱。
但云烟镇人,多治家有训,衣着简朴,五谷分晓,四体勤健。绑匪这就想到‘试鱼’的法子:
甭管哪家少爷,抓来先饿上三五日,到了(liao)开斋,但送一尾鲢,一双著。少爷吃鱼,匪家暗里探看,你要问门道在哪儿,那就是看头一筷子!
这少爷经了这么一遭饥馑,腹下已空,若是糟糠之家,此刻但求饱腹,必先吃肉厚脂腴的鱼脊,那贼见了,知其家徒四壁,便自放了去;若是小康之家,饥肠辘辘,也不可屈肥甘厚味之享,必先吃爽嫩弹牙的鱼腩,那贼见了,知其家境优渥,便可敲诈一笔;
若是一方豪绅的公子,虽厄于口腹之欲,也不可让这腥臭乱了心境,必取鳃下玉润凝脂的月牙肉食之,那贼见了,知其富甲一方,便狮子大开口!
这样说你们就明白了?伯夷采薇,屈原餐露,陶潜饮菊,你莫家的小王八蛋嘬鱼眼!他吃的哪是眼珠子,那是世间活物的精炁;这后生何止是你莫家的种,他是天上的星宿!”
听完这话,不光我爹,整个莫家就都放心了,我娘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刚刚被我爹揍得满脸肿痛,但她精确计算,并翻倍偿还了这一切……
鱼档的活计练就了小莫的一副嘴皮子,一番故事讲下来,他也口干舌燥,咕嘟咕嘟干了一杯凉啤酒。这下我才搞清楚,小莫所以不吃鱼肉,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只可惜半个鱼头已经被我糟蹋,一只鱼眼也让我戳个稀烂,我忙挑出剩余的那颗眼仁,不料小莫却说:
“都是口水故事,听个乐呵得了。”他把勺子里那只鱼眼泡子也扔了,“小孩子吃个新鲜,全是硬邦邦的粗蛋白,吃也消化不了,嘴里怎么吃下去,屎里怎么拉出来。”
不得不承认,要说设置悬念,小莫的功夫比我这个蹩脚作家要厉害,我当然知道,这一切的蹊跷与荒谬,传奇与谎言,全都装在小莫的肚子里,而我这个作家,现在要做就是一件事,给他斟酒:
3
我们莫家的规矩,生了儿子,长大一定要继承的。所谓家业,倒不是几片瓦,一巴掌田地,莫家的基业,自然是手头捕鱼的手艺。打绳结网,撑船逐河,是养家糊口的底线。
除此以外,照祖辈的讲法,我们搞水产也是世家:孟老夫子跟梁惠王讲“数罟不入洿池”的道理,当然是从老莫家学来的法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初也和“磨刀不误砍柴工”是同样道理,刀剑锋从磨砺出,渔网晒得万年韧;还有你们作家圈都晓得的那个伊利诺伊州臭小子,叫什么来着?
“尼克·亚当斯。”我说,“三十年代的作家了。”
对!虽然我不读小说,但我知道你们作家的臭毛病:这小子处处写文章炫耀自个儿钓鳟鱼的手段,照我说,那还不是当年跟着飞虎队做记者的时候,从我家爷爷那儿偷学的拖钩钓法?可惜他小子没学精,他家老爷子再跟着他,越学越歪。
这拖钩法本来适合钓淡水鱼,用作海钓,保不齐要出问题。那大马林鱼生性剽悍,只可使网,不可下钩。谁让亚当斯家的老爷子不信邪呢?跟条畜生斗了八十四天,抓是抓着了,还不是让不要脸的铲头鲨截了胡……
听到这里,我作为蹩脚作家的最后那点儿自尊也给撕得片甲不留。可是扭头看见餐桌上成堆的啤酒瓶子,一个合格叙述者的本能又提点我时时克制对于精彩故事和绝妙情节的生理快感。我很扫兴地打断了小莫:
“可是这和你不吃鱼有什么关系?”
像是一句谶语,唾沫翻飞的小莫戛然而止,我把这理解为口干舌燥需要喝酒。等伙计再次进来,小莫显得很温顺。这一次鱼馆子终于见着回头钱,伙计转身就把酒拎了过来。这次是冰镇的,我们两个喝得慢,小莫的声音也凉下去:
我们莫家的规矩,生了儿子,长大一定要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首先是学会吃鱼,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打从两脚着地,我就是喝鱼汤不喝奶水,这样喂养到旁人学走路的年纪,我就要下水。那时候我爹拎着渔网,渔网里兜着我,我们爷儿俩下到云水河,我爹布置渔网,我就在河里扑腾。等到日头渐弱,我爹收了渔网,再把我捞起来,屁股朝天和渔网并排放在河岸大石板上晾干。
河风贴着河床飞快爬过,裹挟了水草的咸腥味。鼻孔里钻进丝丝缕缕的香,那是我爹正在燎烤今天的渔获。我的屁股往往是他的计时器,屁股风干,鱼也就够了火候。父亲始终记得张大夫的话,他总是挑选当天最漂亮的一尾,烤熟之后,首先剥离鱼眼,盯着我生服之后,自己才乐不可支地大嚼我吃剩的鱼头骨。
“那时候我还真挺爱吃鱼眼睛,滑溜溜就像果冻。”小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吃鱼眼睛的呢?”
“当我知道我吃的东西是一双眼睛的时候。”小莫冷冷地说。
当你吃鱼眼睛地时候,只是你盯着它,当我到了水里才发现,原来这东西也在看我。我吃鱼越长越大,我看鱼却越长越小。头一次跟父亲下河,我记得身边的鱼像小船,长得比我还长,游得又快又稳,我时常随便抓住一条尾巴,任由它们拖拽,在水草中穿行,草叶子撩搔着我的脚底板儿。
可是这样去过几回,我就感觉那鱼变小了,再也拽不动我;那鱼变猾了,抓也抓不住它。鱼身泛着银光,像一条条的冰绺子;河水凝固不动,像整块冻熟的玻璃。鱼和水冷漠无声的配合随着我的长大日益默契,我爹的渔获因此每况愈下。我再也不需要吃鱼眼睛补精炁儿了,因为他捕上来的都是瞎鱼,它们眼泡干瘪,眼窝深陷,巩膜当中只有又咸又腥一汪水……
终于到一日,我爹的渔网捕了空。事隔多年,我仍然相信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那是需要写进我莫家家业史的日子。
就像是久远的巫咒发挥了效力,潜伏已久的病毒复又萌发,这是莫家世代捕鱼的业障,此后云烟镇渔业史全部的繁荣与衰落将从那时候发生转机。
那是暴雨将至的一个下午,气压稀薄,空气凝滞,云水河一片阒静。我感到有鱼在四周环伺,却分毫不见其鳍尾的航迹。它们豆大的眼泡子幽幽放光,这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盯着鱼眼睛看的时候,鱼眼睛也在看你,那玩意儿像一只漩涡,吞吐河水,同时放射波状的视线。
波动迟缓而固执,处处贴合物理课本上写着的,磁力线的性质。我循着引力朝河水更深处追捕,我几乎可以确信,那里藏着一条大鱼!恍惚间,我不知道自己潜了多深,游了多远,我几乎忘了浮出水面换气,我甚至感觉自己不用换气。
那时候我终于知道了做一条鱼是什么滋味儿,我感觉我是一条鱼,而我追寻的正是我的同类,我的手足,是我自己!水底暗黑无一物,只有前面的波动仍旧散饵料,温热而潮润。我越往前游,那感觉就越强烈,越明显。似乎视野复又点亮,起先是暗红,紧接着泛白,最后突然爆发一片聒噪的金黄——
那是一条金鲤鱼!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像一艘柔软的船,缓慢地在我头顶招摇。我在水里蹦起来,跳起来,伸出手拽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同样又厚又软,我就贪婪地把它整个儿抱在怀里。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抓住了世界上最大的金鲤鱼,比我爹我爷,比我莫家祖上任何时候抓到的都大。我兴奋不已,我确信我有了继承祖业的资格。
我疯狂地摩挲、啃咬,我反复制造强烈的触觉藉以确定鱼在怀中。我摸到了它的眼睛,那是比牛眼睛还更大的一对水晶珠子,我盯着那只大眼睛看,大眼睛里就也有一个小莫盯着我看。那个小莫身陷鱼眼的漩涡,脑瓜子飞快旋转……
我果断制止了小莫手中的酒瓶子,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打转,说话也含混不清。我叫了好一会儿,又逼着他灌下去一杯浓茶,这个酒嘟囔才稍微清醒。
“套一个我们写小说的噱头,”我调侃他,“你这是意识流。”桌子上鱼肉七零八落,我随意翻拣些,“早就过时了,我不想听。”
看一眼钟点儿,差不多也该动身去车站等着了,我就起身。
“我爹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冲到下游一里地。”小莫的声音突然清晰又明确,“我这辈子没告诉过他抓到金鲤鱼的事情。”
“云水河上游多年前就修了坝,如今河浅水干,还不如我一泡尿的水量大。”我显得没什么兴致,“你们莫家哪还有什么祖业。”
4
“要不怎么说知识改变命运呢?”
说这话的时候,小莫的目光像一双干枯的禽爪把我扼住,他的叙述突然具有了不可违逆的威严,而听他讲下去就成了我的刑罚:
莫家的鱼档就是在那时候拉扯起来的。云水河抓不到像样的鱼虾之后,莫家开天辟地头一回,干起了贩鱼的活计。
讲老实话,天下的沟沟海海都是连在一起,水里的鱼虾蟹蚌也是一样臊。滋味能有什么讲究,到底是油盐酱醋的味道。要说外地鱼唯一的不同,只有鱼眼睛。无论死活,一律都是些瞎鱼——这就是我的差事。
那些年我在鱼档杀鱼,开肠、破肚、刮鳞、扒鳃,最后还有一道挖鱼眼的工序。因为都是瞎眼鱼,腐黑的两坨烂肉实在不成卖相。又因为从小吃这个玩意儿,我的厌恶比旁人更甚。一天活儿下来,地上坑洞密布,那就是密密匝匝的鱼眼。虽然又干又瘪,但我知道它们仍有鱼眼的威力,每一颗都是微微摇晃的漩涡,每一颗都还在发射磁力线。
我感到手中的鱼刀沉重而迟钝,习以为常的鱼档突然变得腥臭难耐,多年来的厌恶突然在那个下午得以具象,我终于恶狠狠地冲着他们两个说:
“我要上学。”
“那你们莫家的生意呢?”
“我早就说过张鹤年是个老糊涂,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懂得‘密集恐惧症’这回事。草药接二连三地灌下去,我这见着鱼就晕的毛病也不见好。手里提不动刀,这还怎么做生意呢?那时候张大夫只好顶着一张老脸跟我爹说,”早先的冰啤酒已经重新变得温吞,唯一证明它们曾经凉爽可口的证据,只有玻璃杯外壁那层细密的水珠,小莫的声音又明亮起来,他跟我说:“读书也好,知识改变命运嘛。”
从小到大吞服的鱼眼珠子并没有换来试卷纸上的漂亮分数,就算是读个专科,也还要交他娘的一摞学费。我爹花了三个晚上研究高职高专的招生简章,最后像拣着宝似的在晚饭上宣布:“老子就知道,老莫家怎么能断了基业?咱他娘的就学——渔业资源!”
后来我就知道了,冷门专业里头,这个学费最便宜。
即便如此,从我家鱼池子里头也难抠出大几千的学费。从确定下来供我上学开始,那个夏天,我爹每日晚饭之后就多了一项差事。
虽说网子捞不着大鱼,但云水河里头,也不是说水族全都死绝了。那年头发明创造多,捕鱼的法子也就与时俱进。
甑网老早就是古董化石,稍微上头一点儿的垂钓爱好者,也都配上了抄网、鱼机。用电的家伙那当然要比你人脑子高明,高压电捅下去,柳叶儿小鱼也逃不了,这时候你只管抄网去捞,水上浮着的白肚皮,跟白捡一个样。虽说都是些芝麻小鱼儿,但忙活到太阳下山,我爹也总能有个三两斤收成。
要不怎么说脑子转赶不上世道变,早些年家家户户都买大鱼,蒸大肉,吃个肚腹饱满;后来呢?大鱼大肉没人稀罕,反倒是些杂粮野菜流行起来,云烟镇吃鱼的时尚,也变成了吃麻麻鱼,讲究个小巧玲珑,野生天然。
这就算是撞上了,我爹那兜小鱼儿,因此得个好价。每天吃过晚饭,街上摆夜市的摊主就都在我家鱼档候着了,不管是干炸麻叶儿鱼还是碳烤小腊丁,他们的生意都等着我爹的食材……
九月,近了,开学的日子。鱼档加捕鱼的利润虽说不错,但比起不要脸的高职高专的不要脸的学费,却还差了一截儿。这样我爹就要延长晚上捕鱼的时间,因为他收工的时间推迟,整个云烟镇夜市出摊儿的时间也延后了。
但云烟镇的酒葫芦就好这一口,为了这一口他们也愿意等。我爹干得越来越晚,大家等得越来越久,直到有一天,到了后半夜也没见着烤鱼上桌,镇上的吃主儿坐不下去了,大家干脆都跑到鱼档,他们自带板凳,全都望着河堤那头延伸过来的柏油路。
“谁知道水底下究竟有什么样的诡谲?”作为吃住儿的代表,张鹤年张大夫头一个开口:“云水河里头鱼多故事也多,而今儿鱼寻不着,那他老莫迟迟不归,那就是碰上故事了。
老辈人讲,李白水中捞月,就是淹死在这儿;辛弃疾‘一夜鱼龙舞’的句子,写的也是咱云烟镇大河上下的元宵夜!关于大河众说纷纭,一说河底有千年的蚌,一说水里有金色的鲤。撬开蚌里头尽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子……”
“兜着金色的鲤,子子孙孙肯定考上城里的大学,对吧?”有人就起哄了,“他儿子不是上大学嘛!这老莫肯定是抓金鲤鱼去了。”
像是听见了久违的咒语,金鲤鱼三个字一下子把我拉回遥远的童年记忆。我的那条巨大的,柔软的,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的,船一样的金鲤鱼,现在重新从脑袋里面钻了出来。鼻腔里一时间泛上来熟悉的水草的湿气,那是我关于溺水的坚固的记忆。
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我开始沿着柏油路往河堤上跑,身后的人群满以为我是迎接父亲的满载而归,他们就也跟着我跑。整个云烟镇喝酒的男人于是聚集在云水河岸,他们与其说寻我的父亲,倒不如说在找今晚的下酒菜。
我们去了父亲惯常捕鱼的几处河湾,都没有寻找人。这时已到了后半夜,浓重的露水开始在裤摆凝结,我心里头那个模糊的念想愈加清晰起来。
我们顺流而下,一边看一边喊,那时候云水河两岸还没有修成滨河公园,河堤上铺的是烧透的煤渣滓,踩上去咔啦啦,又是深夜,更显得响亮——
“这不就是无常脖颈上挂着的,拖在地上的铁链子?”
传说黑白二无常,每逢来云烟镇公干,来时自家走水路,去时押魂走云水河堤。此前几个多嘴的就后悔讲了这么个典故,这下每个人听着脚底的声音就都想起这段子了。
张鹤年张大夫是打头的,他估摸这会儿早出了镇子,再往前道路不熟,但老莫也不能不寻,退九千九百九十步说,也讲究个“活见人,死见尸”。他捻胡子一想,就差七八胆大的回家,取了电筒再来寻。有了光也就壮了胆气,大家人手一支,齐齐地照射,河水竟一点儿也不反光,千百光柱像入了虎口,有去无回。
我们把光斑合拢,汇聚成一米五见方,镇上天明学校教数学的杨三儿发号施令,我们就统一动作,逐帧逐行搜索整个河道。
就像密密匝匝的阵脚,我们不放过每一处水域,果不其然,光束扫过的时候,突然闪过一片金光,那形状嗖一声不见,像鲤鱼的鳞,像河蚌的壳。
一时惊得我们手头哆嗦,慌乱间光斑就散了,再聚起来时,河面早就复归阒静。我们干脆下到河里去找,就从刚刚出岔子的位置。这就一下找着了,我爹仰面朝天睡死在水里,怀里抱一件女人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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