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艾丽丝（九）

你好，艾丽丝！我现在一个人，在五楼有落地窗的大房子里，只穿了一个短裤给你写信，天太热了——虽然有空调。艾丽丝，这种日子，就是我自从有了意识后就寤寐求之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怎么能要求这么多。但你看，也就是过了十几年嘛，就实现了，虽然过程还是有点惊险艰难，但为了自由、舒服和明了人生不能两全的道理，还是值得庆幸的。

艾丽丝，你现在也已三十多了，有没有过上自己要的生活？虽然理想的生活永不存在。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中了大乐透一下子有了上千万的钱，我的生活会怎么样。你想过吗？估计很多人都想过吧。

首先，我不会辞掉工作的，甚至我想，即使到退休了，我也要延迟退休，要返聘。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呀，能获得自信、快乐，能让自己七窍通透，思维敏捷，整个身体像爆炒的羊肉，这是不让自己觉得是老不死的最好的神药。

然后呢？还写吗？我写的，也想去投稿，一唱雄鸡天下白，名利双收，收获掌声谩骂香车美女唾沫大粪。但我知道，我这些东西，真的是垃圾，不是别人势利、睁眼瞎、不懂欣赏。可是，我还会写下去，不是为了发表，出名，捞钱，风光无限，永垂不朽。你看，艾丽丝，那些所谓出名的作家，好像很多，像阉割过的猪狗一样，病恹恹的，不大快乐，似乎恨死写作了。难道我追求的结果就是他们这鸟样？只要能自在地做自己乐意的事，从中得到快乐舒适，管他结果呢——地球说不定哪天就爆炸了，那时还谈什么玉汝于成千秋万代。

当然，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好像我很消极颓丧性冷淡，或者是言不由衷故作潇洒，其实，我对红尘中的所有好东西，包括你，都新奇迷醉得很，恨不能统统占有，但几乎统统不能占有。不能占有，我才去写呀。所以，就我来说，上帝给我的恰恰好。如果真让我中大奖或者含着银行卡股票基金出生，我在享受声色犬马之余，还要做点什么吧，要不然，会空虚的，且有了这种第一手资料，不写写，岂不浪费。到那时，就让钱和写作同时服侍我，我靠，估计神仙也不过如此。不说这鬼话了，我们还是来聊聊那个女孩吧，虽然我一直憧憬着那声色犬马的生活。

那个女孩，开学第二个月，微信给我，说你看，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前都是你请我，现在我来报恩。我心里就在笑她手段太低级了，正好跟我这个穷丑老搭。在开车去约会地点的时候，我半路一拐，停在拆迁的废墟上，恨不能穿着卡其色风衣，带着墨镜，嘴叼香烟，倚在奔驰大G旁，望着残阳，秋风吹来，衣角哗啦啦地响。但我只是坐在卡罗拉里，呆呆地看着后视镜挂下来的一串铜钱和太极符咒，看着方向盘中间的丰田标志，思考一个问题：她为什么对我紧追不放？

没错，她从高中以来，每一步都是在我的建议下走的，一路顺风，但这算什么呀？如果哪一天，她把我们的一切整理成册，虽然清清白白的，匿名寄给我妻儿，那我这卑微而自在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犯不着呀！我看中她什么？还不是虚荣心作祟？

算了，我不猜了。今天去，把事情说清楚，从此不见——她显然能力比我强得多，早就不需要我这个狗头军师了，反而还能指导我。但我这把年纪，好不容易活得自由自在，需要她来指导干嘛，我根本没有什么问题来纠缠我了，除了她。

到了李公堤，上三楼，靠窗坐下，右边就是金鸡湖，园区的大部繁华一览无余。十月的天，她穿着无袖珍珠粉的丝绸连衣裙，自然地贴合在她身上，连腰部也没有一点皱褶，还画着淡妆，乳黄的灯光明亮地照在她白皙的双臂上，柔软得四月初脆嫩的柳叶——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叽叽喳喳的丫头了，而是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色泽浓郁，芳香扑鼻。可是对面坐的，却是一个穷丑老。

她让我点菜，我说这里没来过，让她点。她鲜艳的嘴唇一抿，嗔着说就是要你点，人越老越要尝试。我就拿过来，点了她爱吃的皮皮虾和桂鱼，又点了一份蒜泥空心菜一份红豆小丸子，她歪着头看了一下，说太少了，再点。

菜上来后，一边吃着，她一边跟我聊着她这一个月的事情，无外乎小孩子皮呀，累呀，有些家长很奇葩呀。吃完后，她提议顺着金鸡湖边去东方之门，到那乘地铁回去。艾丽丝，你看，我其实是有大把的时间申明跟她一刀两断的，但我没有。我也知道我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一个苏北乡下的穷孩子，靠着死学混了在苏州的一席之地，他应该很少放任自己的，但他现在却觉得身不由己，虽然也知道前方鬼魅无穷。

付了钱，走出来，半饼月亮精神抖擞地荡在湛蓝中。湖面的风，清凉凉地吹过来。堤岸上，三三两两的情侣，牵着手的，慢慢地踱着。依偎着的，看着对面的高楼摩天轮，不知在说什么。脚下的湖水，像情到深处的伴侣，在亲密地接吻。我和她并排走着，路人纷纷表示关切。我跟她说他们把我想成老牛了。她就笑，说你还好，这些鸟人，肯定把我想成小三或者失足少女了。

走着， 不知不觉一转，就到了风之园，再往前走就是香樟园，而香樟园过去，就要到东方之门了。风之园有供小孩子玩耍的水池，沙坑，她一见，就拉着我跑过去。

牵手的事，就这样既成事实。我们避开人流汹涌的湖边，在林间小道走着，在无人漆黑的一棵香樟树下，我把她搂进怀里，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老爷爷。

十点多到家，妻子正在叠衣服，读初二的儿子还在做着试卷，时而把手插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绝望。

妻子问我同学聚会怎么这么晚，以前九点多就结束的，然后叫我付儿子学而思秋季班第二期的钱，我说你付就行了，干嘛等我。她直起腰，想站起来，但马上说头晕，又坐下来，我忙过去，帮她捶背。我心里想，我算什么东西呢？真是个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还有什么脸面自作聪明，自作清高，以自欺欺人标榜自己与众不同呢？

艾丽丝，我知道自己禽兽不如，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