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冰锥林立,二十二根,
何九已经数过,却是比昨夜多了十二根,比他的手指多了十三根。
他已在庙顶等了一夜,不过这冷风却丝毫不能吹动他右手中的刀,尽管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
因为为了此刻他已等了十年,那十年里的每一天都比今日的风与雪更加残酷、更加冰冷。
燕云必须死!
风更急,雪更浓。
眉上雪花化作冰凉的水珠,在他的眼角流淌;
眼前乱舞的风雪,让他的思绪飘飞到多年以前。
那一日,同样飞雪漫天,同样寒意渗骨;
不过却不是风吹的寒意,而是人杀意的寒冷——不是冷风,胜似冷风。
那是他母亲何叶的杀意,那是他母亲吐出“燕云”二字时透出的寒意,
“记住!燕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必须杀了他!”,母亲的训斥声。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看到他缺了小指的右手时,母亲的痛哭声。
——这些便是他童年最初的记忆。
从那天起,他只要念出“燕云”二字,就会感到刺骨的冷意,如孤身坠入冰冷地狱的绝望与恐惧;
而这种恐惧渐渐变成悄悄滋长的恨意,终于恨意滔天;
然而这恨究竟是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杀父仇人?还是日日残酷训练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下去,那已毫无意义,因为三年前他母亲已将仇恨完全交付于他,脱离了苦海;
死亡岂非是逃离苦海的最好方法?
而对于他,挣脱这仇恨漩涡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燕云,或者被燕云杀死!
不过他有把握,死的人将会是燕云。
填满他信心的不仅是他手中那把打磨了十年的刀,更是他自认为对燕云所有信息的了若指掌;
这三年来,被悲伤笼罩的他加入了杀手组织,疯狂地杀人,
于是,黑道中多了一个九根指头的疯狂刀客,组织里的同行都送了外号叫他“疯九”,而他也渐渐不再提起自己的真名,只是自称“何九”。
而同时他也疯狂地调查着燕云的一切。
燕云,男,四十二岁,人近中年却仍面容俊朗。
其父燕天年轻时是名震北方的一代剑侠,据传其自创双手剑法,取名曰:“双飞燕”,于是江湖盛传:“一见双飞燕,必有血四溅。”
燕天中年创下燕飞镖局,名利双收,晚年得子燕云,对其最是宠爱,这也惯成了燕云纨绔的性格。
燕云从小就肆意挥霍,二十多岁更是情人无数,直到三十岁那年,燕天为他与南方镖局千金定下婚事后重病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浪荡,开始励精图治,终于又将燕飞镖局发扬光大。
其武功也是传自燕天的双手剑法“双飞燕”,一手双飞燕剑法没有辱没其父燕天一代剑侠的名声。
但近些年来,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因为作为一个总镖头,他手下的高手已经足够多;
要杀他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还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拔剑,因为他们通常在未到燕云身旁时就已经被他的手下解决了。
他从不单独在外面现身,就算在自己宅中,也定有四大高手护在左右。
但是近三年来,他有一个时候却是孤身一人的,那就是每年的腊月初一。
虽说三九严寒,但每到这个时节,他总要到城郊的破庙祭奠某人,而且从不让人跟随。
冷风凛冽,
掠过残破的庙顶,发出尖锐的嘶吼。
漫天风雪中,渐渐显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步伐沉重,仿佛每靠近这庙一步身子就重了十斤,他的袖子很厚、两只黑色的手套却并不厚。
他终于到了庙门,何九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燕云,可是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上竟带着与之不符的忧伤。
燕云走进庙中,深情地注视着庙中央的灵位;
不顾飘进来的雪花与冷风,他只是伫立,任由雪化成水,水化成泪。
何九见燕云呆立庙中,望着那灵牌竟出了神,不禁暗暗叫好。
又是一阵狂风夹雪袭来,何九双腿发力,便从天而降,在庙顶的碎片中,一刀劈下,燕云虽出神,但凭借多年的经验竟还是翻身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何九一刀不中,见燕云背后空门大开,便再斩一刀,这两击的时机他自认为不会更好,而且他对自己出刀的速度十分自信,因为他从未见过有比他更快的刀客;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燕云不是刀客,是剑客!而且不是寻常的剑客!
只见燕云闪电般的转过身时,手中已有两把剑,原来他的剑并不长,原来所谓的双飞燕双手剑法已被他改成了双手袖里剑法!
燕云左手剑卸下那一刀,右手剑直刺何九的咽喉!这两个动作竟仿佛是同时发出,完全不给何九任何反应的余地;
现在何九明白为何近些年来没人见过他出手,更没人知道他武功的深浅了,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的都已死去!死人又怎能说话?
但何九不愿就此死去,他依旧努力抬起右手的刀,拼劲全力去抵挡那柄短剑。
而何九没注意到的是,燕云看到他的右手时,眼中充满了诧异。
刺痛!钻心的痛!
可那不是短剑刺进咽喉的感觉,那是刺进胸骨的痛!
燕云竟然失手了?
何九心中一阵狂喜,他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只是带着复仇的快意,顺着刚刚抬起的刀势就狠狠刺进了燕云的胸口。
当他准备欣赏仇人死前的悔恨时,他却在燕云眼中看到了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那种眼神竟和母亲训斥他“燕云是他的杀父仇人”时的眼神如此相似,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眼神!
“你...你是何叶的儿子?”燕云颤抖地道,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是内心的痛苦。
“没错!”何九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杀了我父亲,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我...杀了你父亲?”燕云重复着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随即释然一笑,喃喃道,“燕云啊燕云,自作孽不可活啊。”
随即便望着何九渐渐失去了呼吸,那绝不是仇人的凝望,那是一种何九从未体验过的眼神,也是何九再也体验不到的眼神。
何九看着死在面前的燕云,不知为何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现在才觉得刚刚燕云的失手太蹊跷了。
刚刚燕云好像是看到了他抬刀的手之后吃了一惊,剑才会刺偏;难道是因为自己四根手指的右手?
就在他茫然四顾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个灵位上的名字赫然是“何叶”二字!这个名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脑中炸响。
腊月初一,岂非正是母亲的忌日?何九望着那灵位,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抱着脑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风已停,雪已住。
但何九心中却起了狂风暴雪,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终于他还是颤颤巍巍地走向了那具尸体,用发抖的手脱下了燕云右手的手套;
那只已经苍白冰冷的右手,赫然缺了一根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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