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吻
很多天没出门的男人又开了一包薯片。
电脑上的女孩们跳着节奏感非常强的舞蹈。娇美的面容,生机勃勃的躯体,白皙的大腿,以及将这一切凸显得玲珑有致的入时搭配,在男人厚厚的镜片上反射出七彩的光芒。
他最喜欢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女孩。那女孩的动作虽不如领舞的女孩那么标准,那么强有力,但却在每一次转身,每一次下蹲,每一次摆手间透露出她特有的温柔。
女孩的眼睛是浅红色的,这是他最爱的一点。
每当那双浅红色的眼睛穿过屏幕朝他投来哪怕最不经意的一瞥时,他的心脏都会怦怦直跳,脸上会沁出油腻腻的汗星,甚至连他嘴里的零食都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那双眼睛无关性感,无关风韵,无关魅惑。他之所以喜欢那双眼睛,就是因为它们能使他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为他而存在的。屏幕上那个潇洒,活泼,性感,温柔的女孩,是为了他而起舞的。
男人下意识地吃下一块薯片,咀嚼的咔嚓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不要做梦了,你算老几?一个待在公寓里几天都不外出,没有工作,靠着吸食父母养老金生存的肥胖男人,哪有资格产生这样的妄想?这不是最典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范例吗?
可是我爱上了她,男人这么反驳自己。
爱?你懂得什么叫爱?你以为隔着千山万水,就凭着一段跳舞的视频就能产生爱吗?不要太小看人类的感情了,你这个足不出户低能儿。
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发自内心地祝福她,我发自内心地想让她过得更好。
我再问你一次,你,算,老,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肤白貌美,一段跳舞视频就流量上千万的年轻女孩,怎么会稀罕你“发自内心”的祝福?你别装得像个古时候的痴情郎了,她现在就过得很好,我敢说她一定是个特别受粉丝青睐,收入源源不断的富小姐。而这样的小姐身边肯定存在着堆积如山的优质男性巴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说不定此时此刻她就在和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耳鬓厮磨呢......
别说了。
就算她不受粉丝青睐,没有很高的收入,那凭她的姿色,你认为她不会去傍个什么土大款吗?你认为她不会去网上开个直播间,对着粉丝们卖笑吗?这样的她还需要你的祝福?
别说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接受了你的祝福,甚至主动投你怀送你抱,你又能给她什么?你,一个什么都没有,只会自暴自弃,顾影自怜,看着女孩视频流口水的失败者,又能如何给她幸福?
别说了!男人猛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薯片渣掉落一地。
他很想哭,于是就哭了出来,他只能哭,他想把自己身体里的液体全部哭干,然后再淹死在自己的泪水里。
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停止了,视频里的女孩们都被固定在了一个僵硬的姿势。
男人敲敲键盘,动动鼠标,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法让电脑恢复运行。
于是他准备拔除电源,强制关机。
就在这时,视频里的那位拥有浅红色眼睛的女孩突然动了起来。她自如地收起了僵硬的姿势,两眼直视前方,穿过依然僵住不动的舞伴们,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她走到屏幕跟前,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于是两手像开窗帘似的拨开了电脑的荧光屏。
她从电脑里探出头来,浅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看着男人,抬起两只纤细的玉手,温柔地拖起男人惊慌失措的脸,凑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吻。
二 蜻蜓
那个神经病尽管受到众人的排挤和议论,却坚持每天都来这个广场散步。
这个广场不算大,只有一个二百米的红胶跑道,几座长者用的健身器械,和一排深棕色的木制长椅。我经常来到此处跑步,而几乎每次都能遇到那个神经病。
神经病是个男人,短发,小眼,龅牙,他喜欢绕着跑道疾步快走,往往一走就是四五个钟头,边走还边发出呱呱呱的意义不明的叫喊。
尤其是当我来到操场时,他那呱呱呱的叫声就会变得更激动也更刺耳,就像远古的野蛮人因刚猎得一匹鹿而疯狂地庆祝。不仅如此,他原本稳健的步伐还会变得非常不稳定,摇摇欲坠地似乎是想向我这边靠拢。
他真的是想向我靠拢。
那天下午,一个满头白发,形容猥琐的老者神叨叨地对我说:“那个神经病看上你了。”
我大惊失色,赶紧问他:“你确定吗?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老者一拍大腿,提高了音量:“你不要不信我,我可是从来不撒谎的。你没发现他一见着你就跟个发情的癞蛤蟆似的呱呱叫个不停吗?我在这坐了五年,见他也不下百次了,我用我的名誉担保,他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我觉得有理。那神经病现在这会儿就在盯着我看,边看还边咧开一口龅牙呱呱呱叫个不停。
于是我气势汹汹地向他那边走去,用尽全身力量将他推出去五六米远。他显然是吓坏了,倒在地上放开了嗓子呱呱呱地乱叫,一点也不收束,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牲畜。
我警告他,要是再听见他呱一声,我就把他的脑袋打碎。
从那以后他确实是收敛多了,见着我也不像之前那样兴奋不已了。他现在十分怕我,总是躲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捂着嘴发出沉闷的喊叫。我知道他那是在极力遏制住自己想要呱呱叫的冲动。对此我一开始还觉得挺有趣,挺满足,挺自得,驯服了一个神经病,这可不是常有的事儿。但随着他捂着嘴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也越来越觉得于心不忍。他是一个神经病,本来就受排挤,就算他真看上我了又怎样?他应该连对此采取行动的能力都没有。我觉得不应该对一个神经病施加暴力,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觉得后悔莫及,于是我决定去找他和解。
他捂着嘴,惊恐地盯着我,我前进一步他后退一步。我尽量耐着性子,放慢脚步,伸出一只手做安抚状,想借此告诉他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他和解。
他退到了墙角,无路可走了。只见他惊慌地跳了起来,然后嗵地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呱呱呱地大声哭了起来。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知道他肯定曾无数次遇见过这样的情形,也肯定无数次给别人下过跪。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动机是爱是恨,无论行为是优是劣,只要稍一露头就会被像我这样的正常人给狠狠地踩下去。
他哭得涕泗横流。我看着他哭,除了感叹他悲惨的,毫无希望获得救赎的人生外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从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孩童的声音。
“爸爸,有蜻蜓呀!”
只见一个小女孩,浑身洁白,雪球似的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她的两条小辫子金灿灿地沾满了阳光,跳跃着,抖动着,犹如秋收的麦捆。远处站着一位年龄看上去与神经病差不多的女士,双手交握腹前,脸上带着既忧郁又慈悲的笑容。
神经病呱地大叫一声弹了起来,一把推开我,将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小女孩摸着他的鼻子开心地笑着,而他也收起了眼泪跟着呱呱大笑。远处的女士看着这一幕,强忍着泪水,不断地用纸巾擦拭着眼角。
那天以后,神经病就再也没在那广场上出现过。
三 茶杯
“夕阳红长者之家”里坐着四个老人,一女三男,每一个看起来都死气沉沉。
其中的一个老人丧失了记忆,正盯着放在他面前的茶杯。
那茶杯实在是普通,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外黑里绿,像镀了一层釉似的泛着冷光。
老人绞尽脑汁搜寻着有关这茶杯的记忆。他想知道这茶杯是如何,为何,以及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张桌子上的。他努力回想着,两鬓渗出了汗珠,但他的回忆却总是被窗外的汽车声,室内的呼噜声,以及正午灿烂的阳光所打断。正当他准备放弃回忆继续睡觉时,一个熟悉的场景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是在初夏,一位年轻的女子白衣飘飘,正和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他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激动,那女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那时只有这个女子能在他心里激起涟漪阵阵,一圈圈反射着他初恋的激情和痛苦。他知道那女子就是今后将和他同舟共济,风里雨里拼死熬过50余年的老伴。可他们当时为什么要坐在菩提树下呢?好像是为了什么礼物......对了,礼物。他记起当时去菩提树下的主意是那女子提出来的,他们要在那里交换定情信物。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天下定了决心,发誓今后只爱这一个女人,除了死,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离开她。她给了他一枚金色的勋章,而他给了她一个茶杯。
但那的茶杯是粉红色的,专门送给女生,做工比起眼前这个稍显拙劣一些。
接着他又记起了另一个场景。那是在文革期间,他们一家在一夜之间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走资派”的帽子,必须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斗。他的父母已经在工作岗位上被抓了“现行”,而红卫兵们正气势汹汹地朝他家里赶来。
害怕至极,于是她带着弟弟,躲进了离家不远处的猪舍里。他们在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待了将近四个小时,其间他听到一个路过的人对同伴说:“今天的批斗可真精彩,两个走资派被批得头破血流,男的当场断气,女的一会儿还要游街呢。”他看了看弟弟,还好,臭晕过去了,应该没听见。
红卫兵们已经抄了他的家。他回来时看见家里的米缸,水罐,照片,画,书,床,柜,衣服,一切的一切都被撕成了碎片。面对着着一片狼藉,他想起来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而母亲马上还要游街示众,不禁觉得万念俱灰,真想一死了之。
可弟弟的哭声将他带回了现实。
幼小的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用手背捂着双眼哇哇大哭。他觉得有一阵暖流融进他的全身,说不清楚是源于复仇的怒火还是家人的爱意,总之他突然振作了起来,心里明白从今往后在这世上就只有他和弟弟两个人了,而作为哥哥他必须得坚强起来。
他在破碎的家里四处搜寻,希望能寻得一个稍微完整一点的,能象征旧日幸福时光的物件。
他终于还是在一片碎玻璃渣中找到了。
那是一个他父亲生前最爱用的茶杯,也不知道为何,这个茶杯奇迹般地躲过了红卫兵们疯狂的破坏。
他把那茶杯交给弟弟,郑重地对他说:“好好拿着,只要这个茶杯还在,我们就不会完!”
可那茶杯是棕色的,而且应该要比眼前的这个大一些才对。
这时他已经有些疲惫了,但却又想起了一幕场景。
那时他已经有些老了,但记忆力却还不如现在这般萎缩,精力也比现在旺盛得多。那时他刚得知儿子出了车祸意外身亡的通告,正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他宁愿就此了却残生,也不愿意去参加儿子的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亲历的人能体会其中的痛苦。
这时他的朋友来了。
朋友仙风道骨,潇洒豪迈,遇见困难从来都不唧唧歪歪,他不仅一次从他朋友身上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但不是这次,这次他的朋友无能为力,因为朋友没有经历过丧子之痛。
朋友进了他的家门,没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地烧水泡茶。
朋友提着冒着汽的茶壶坐在他跟前,给他们两个一人倒了一杯茶。
喝茶不是朋友的爱好,朋友喜欢喝酒;而如此沉默也并不是朋友的一贯作风。看着朋友的一举一动,他心里十分好奇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朋友模仿着古代的诗人,双手圈起茶杯,嗓音洪亮地说:“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知道你要轻生,我拦不住你。但我是你30年的莫逆之交,如果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如果不走,跟我喝了这杯茶,我们继续好好活。”说着他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他痛苦地笑了,一口喝掉了杯里滚烫的茶。喉咙里直到现在都还留有被烫后的麻麻的感觉。
可那茶杯是白色的,而且应该没有眼前的这个精致才对。
老人昏昏欲睡,在回忆了这么多后还是无法弄清楚这茶杯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现在正值最昏暗的黄昏时分,玻璃窗上已经能反射出室内的倒影了。他看见自己邻座的女人正靠在安乐椅上呼呼大睡。他还看见别在自己胸前的金色勋章正闪闪发光。
金色勋章。
他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凝神细视,就快要认出那枚勋章了。
突然周围的一切全都产生了意义。“夕阳红老者之家”里除了他外还有一女二男。他看见其中一个的桌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茶杯,另一个的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茶杯,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正在打瞌睡的女人,没错,她的桌前放着一个粉红色的茶杯。
他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现实和记忆终于连接了起来,他不再失忆了。
他感激地往自己的桌上看去,却发现那个精致的茶杯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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