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第三十六章 笔底春风
第三十七章 不速之客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成都宜王府水阁外的荷花,不过才经了几场秋雨,就已经红香凌乱了。
岳朗和赵城斜倚着池畔的白石栏杆,正在垂钓。
赵城回头朝水阁望去,低声问:“我听说铁使君来陪王爷下棋,走时都不会空手,总是满载而归,是不是真的?”
“有道是‘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岳朗懒洋洋地念了一句,盯着水面也不抬头,“你要是不想钓鱼,就去睡觉。他们下棋时从来不叫人看,我怎么知道?”
赵城提起鱼竿,钩子上空空如也,他略有些不耐烦:“一局棋要下多久?这可进去一个多时辰了。”
岳朗揉碎了一块桂花糕,洒在水面上,引得几条锦鲤浮起来唼喋:“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啊?”他瞟了赵城一眼,“你来蜀中也好几个月了,眼看马上就秋凉,你还打算要游学多久?”
赵城又一次提起钓竿,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叹息一声:“我不想回汴梁。”
岳朗跟着叹了口气:“是啊,汴梁城里才几个人,也没有个又会弹琴,又会唱歌,叫你一天想见三遍的……”
谁知赵城一下瞪起了眼:“瞎,瞎说啥呀你!”看岳朗大笑不止,他恨得捡起一块鹅卵石,咚地一声扔到岳朗那边,把鱼都吓跑了。
“还没逗就急了,真没劲!”岳朗把钓竿往旁边一推,“你说你不想回汴梁,想去哪?”
赵城皱着眉头:“我一直想去莫州去投军来着,可我更不想别人看重我,是因为我有祖荫,是因为……我家老爷子,”
岳朗不由失笑:“这么长时间,你就是因为这些犹豫不决?”他摇头叹气,“真是食古不化,就算你刚开始是靠你父亲,西隗北鄢手里的长刀硬弩又不认识大卫的赵丞相,见到他小儿子会自动拐弯。当兵的眼睛最亮,管你是不是世家子,军功最玩不得假,那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他拍拍赵城的肩膀:“想去就赶紧去,你怎么知道多少年后,你家老爷子不会因你才青史留名呢?”
赵城忽然就笑了:“说得没错,是我太矫情了!”他使劲伸展一下双臂,“我在蜀中呆得太久,该回去了。”
他安好鱼饵,重新垂下钓竿:“你呢?你要做什么?”
岳朗凑到赵城耳边悄声说:“过几天,我会去南邾一趟,你就在汴梁等着这边的好消息吧。”
“咱们这个年纪,真应该好好做点事才好。”赵城靠在栏杆上,看着天上飘过的云彩,神思不知飞到了哪里,“你说,我们有生之年,能不能一起收复幽鄢?”
“肯定能。”
赵城叹息:“我一直仰慕铁使君,白身起家,什么都靠自己。”
岳朗看着碧水上一动不动的浮子,幽幽地说:“天下间像他那样的,又能有几个?”
湘妃竹帘半掩的长窗之下,铁珩的手微微一顿,脂白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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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邾,地处卫国西南,北边大半国土夹在卫国和突畚中间,各族聚居,名号繁杂。国内到底有多少个种族部落,只怕连他们的清平官(就是丞相)也说不清楚。
南邾地土狭窄,国弱民穷,因而长期被旁边的两个大国所压制。卫国和突畚的战争,也时常在他们的地盘上开打。
刀兵对他们来说,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么特殊的位置,使它成了卫国和突畚间的缓冲地带。如果南邾在一夕之间不复存在,那卫国和突畚的南方则完全失去战略纵深,会处于直接交锋状态。
在两个大国都没准备好战略决战以前,恐怕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情形。
所以,南邾凭着自身微妙的地理位置,时而依附卫国,时而依附突畚,一直在刀尖上舞蹈,竟然游刃有余。
历代南邾王早就学会了一套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的本领,在两国的威压下安然无事。
南邾在前朝是卫国藩属,国王曾被封为台登郡王。后来因为向南合并西番的大小部落,野心越来越大,逐渐为中原所忌。
二十年前,南邾受突畚唆使,趁着卫国忙于西北战事,南方空虚,竟然勾结境内的白夷族,兴兵犯境,攻城夺地掠夺无度。撤退时还裹挟了卫国平民五万余人,其中包括大批士人,工匠。
南邾也因此手工业大兴,很多工艺都变得可以和蜀中媲美。
南邾现今的丞相邢安道就是其中一个被劫走的汉人。
他本是蜀中西河县一个秀才,屡第不中,在县衙中做个刀笔小吏。被掳到南邾之后,南邾王器重他有学问,赐号为蛮利,并叫他教导王室子弟读书学礼,权威甚重,可以在随意王驾前鞭打王子公主。
新上位的南邾王蒙凤毅由他从小教导长大的,一向对中原文化十分向往。他刚一继位,就任用老师做清平官。邢安道深得他的信任,在南邾积极推进汉化,开始在农工政商各个方面仿效卫国之制。
南邾却因为和卫国二十年前怨仇结得太深,这些年虽想随风转舵,左右逢源,表面上还不得不依附于突畚之下。
而突畚最近几年对战卫国屡战屡败,未免对南邾压榨甚苦。加收重税,征兵驻防,还有无休无止的木材,马匹,粮食等各种索求。
蒙凤毅越来越厌恶依附突畚的诸多害处,重心逐渐向卫国偏移。再加上景帝这几年着意对南邾深加怀柔笼络,邢安道又屡次进言,所以蒙凤毅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他行事非常小心,先遣密使去白夷首领罗牟风处试探卫国的口风,又邀安抚使府官员来南邾密谈,几经周折,才肯正式派出使者与铁珩接洽。
所以在卫景帝文和八年(铁珩二十六岁)十一月,为了表示与南邾会盟的诚意,以卫国北川安抚使铁珩为首的使团,来到南邾的贤安城,和南邾商定会盟的诸般事宜。
蒙凤毅显然还没最后打定主意,处处都在为自己保留后路,所以此次会面并没有公告天下,更不在国都太和城,而是选在了离清平官邢安道封地永安不足百里的贤安城。
由此也可看出邢安道对此事的一力促成。
贤安城离卫国边界一百五十里,是南邾边陲重镇,又是三国通商口岸,故而街市人口都十分繁华热闹。虽然与卫国的几座名城相比,还是远远不及,却也人流涌动,灯红酒绿,在夜色下,颇有几分纸醉金迷的影子。
蒙凤毅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看起来十分威严。邢安道依然穿着汉家衣衫,素袍青衫,十分清瘦,宛如一位邻家的教书先生。
他们以行猎为名,住进了贤安的行宫;铁珩则带着岳朗一干人等,住进了专门为他们安排的驿馆。
欢迎的宴会上,大家推杯换盏,气氛良好,却只限欢语寒暄,不涉其他。
两方都知道,这不过是和气的开场白,下面的讨价还价才是决定成败关键的重头戏。
傍晚,铁珩和李立清还在整理第二天要用的文件,岳朗匆匆推门而入:“哥,你吩咐叫我们二十个人分成十对,分别去茶楼酒肆街市转了转,都没发现异常。就是我要回来的时候,在马市上看见一个人有点眼熟,好像是那年我们放回去的那个突畚王公手下,叫其尚的。我已经叫人悄悄跟住他了。你说他现在到这里做什么,不会是巧了吧?”
铁珩从文件上抬起手,揉着自己的眉心,半天才说:“哪有那么巧?突畚是最不想看到这次会盟的,他们沉默得太久,我不信他们肯如此坐视,毫无作为。”他略一沉吟,“立清,你去试试看,今晚能不能安排我见一下邢丞相。石海,你和罗春两个人出去,着重去看贤安城南邾驻兵的地方,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岳朗,你盯好了其尚这条线,一旦有变一定及时来告诉我。”
各人纷纷答应了,他又说:“在签订盟约之前,没有什么是小事,稍有不慎都可能酿成大患。”
他正在安排,随行的林灿又闯进来:“大人,外面有两个人想求见,但是他们又怎么也不肯道明来路,藏首畏尾的,我把他们安排在偏厅了。”
岳朗挺身说:“要不我去见他们。”
铁珩拦住:“不用。大家现在各人去做各人的事,今天晚上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
偏厅之中,一人裹着黑色披风,头上戴着风帽,把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另一人则是名二十出头的男子,身材修长,面容英气逼人。
他站在黑衣人身后,向铁珩拱了拱手,低声道:“我是南邾王宫的侍卫邢襄,铁大人莫怪,我主人身份特殊,只能这样见你。”说着他走出偏厅,把门随手关上,屋子里只剩下铁珩和这个黑衣人。
铁珩越发好奇心起。
黑衣人缓缓站起,摘下风帽,脱下披风。
来人竟然是个女子,一身奢华雅致的浅紫色绡花丝衣,纤细的银绸把腰肢系得盈盈一握,及腰黑发优雅地挽在脑后,除了额头上一颗璀璨的水晶珠放着冷冷的水光,再没有一点别的装饰。
“使君,久违了。”汉语说得稍微有点生硬,声音却娇柔动听--亭亭玉立在铁珩眼前的,依然是那个清秀如雪的女子。
铁珩忽然想起暗夜里飘动的青色衣裙,白色山茶花映着画在眼角绯红的花蕾。
女子微低螓首,敛衽为礼:“南邾王妃罗氏,拜见铁大人。”
铁珩早听说蒙凤毅最宠爱的妃子姓罗,是白夷族头领罗牟风最小的女儿,所以卫国交通南邾,最初的消息都是通过他传过来的。
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罗妃就是当年他在歌圩节遇到的白夷少女。
今夜罗妃如此隐秘到访,是奉了王命,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又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他说?
铁珩满心的疑问,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烛影摇红,罗妃莞然一笑:“我的汉话说得还好吗?这还是那年歌圩节以后才学的。”她轻轻垂下头,似乎有很多往事一时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他们言语不通,今时今日,她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却好像忽然找不到要说的字句。
铁珩眉峰微皱:“罗夫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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