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大牛从火柴盒里掏出最后一根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嘴角叼着的那根烟,缓缓吐出一串烟圈后,他说:张菊花,咱俩一块儿过吧!
坐在对面的大姑娘,穿着粗布碎花衬衣,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轻轻说了一声好,便立刻羞红了脸,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堂屋里,刚表明来意的吴大牛就被菊花娘喝止。想来也是,那个时候在乡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闺女就把男的往家里带,乡里乡亲看见免不了会传些闲言碎语。
吴大牛接着说:张婶儿,这都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的年代了,你怎么还那么老古板,一点儿都不与时俱进呐。
张婶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村子里骂架那可是大家甘拜下风的“名嘴”,惹急了她可以扯出祖宗十八代来跟你摆龙门阵。她连推带攮地把吴大牛赶到院子里,张口就来:好你个吴大牛,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还敢说老娘思想落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今天要是同意你跟菊花的事,我管你喊爹!
张菊花着急了,刚喊了一声娘就被张婶儿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娘啥娘,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头待着。
吴大牛自知拗不过张婶儿,立刻陪上一副笑脸:张婶儿,我跟菊花是真心相爱的,我不要你喊爹,到时候我还得喊你丈母娘呢,这辈分可不能乱啊。
爱你个脑壳儿啊爱,害不害臊哟,我家菊花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说着拎起扫帚就把吴大牛撵出院子去了。
张婶儿转身回屋冲菊花说:村长家老二今天可又送了几斤猪头肉过来,娘看着那孩子不错,菊花你也到岁数了,是时候考虑考虑了。
菊花爹抖了抖烟杆,慢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呐,不就图人家家里有几个钱嘛。
我是图人家的钱吗,这又不是我嫁人,我不就想着给闺女挑个好人家日子过好点嘛,我有错吗……
(二)
张菊花和吴大牛是小学同学,回回考试俩人都是第一名,只是张菊花是正着数的,吴大牛是倒着数的。
以前的张菊花觉得吴大牛真是脑子里装浆糊了,不爱念书,被大牛娘用棍子边走边抽送到学堂,还没等大牛娘回到家,大牛又溜到后山的地里逮蚂蚱了。
以前的吴大牛觉得张菊花真是脑子里装浆糊了,成天只会念书,放学也不跟那些小伙伴儿一起玩,挨张婶儿骂的时候就知道哭,不会还嘴也不会往外跑。
后来,俩人都进城去了,张菊花是去念中学,吴大牛就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村子里的大人都教小孩说,可不要学那个大牛啊,不好好念书,现在年纪小小就出去打工去了,以后指定没出息。
过了几年,张菊花回到村子里的小学教书,当老师那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活儿,这可乐坏了菊花娘,逢人就开始夸赞。有天正在地里锄草,村长一路小跑着就过来:菊花娘,菊花娘,听说你们菊花回来啦?
菊花娘忙把手上的活计一丢,高兴极了:村长啊,我们菊花回来了,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呢,可出息了。
好好好啊,那什么,菊花看着也年纪不小了,有没有相中哪家的小伙呀?
菊花娘拍了一下脑袋:哎哟喂,你瞧瞧,这阵子尽忙着高兴了,差点把菊花的终身大事儿给耽搁了。
村长大笑,脸上堆起两块横肉:菊花娘啊,今天是我家那老二,吵着闹着要让我给跑过来问问你,你看这事儿能不能成了。
菊花娘哪儿那么容易答应,好歹菊花长得也俊俏,现在又是个教书老师,这样就想把菊花给要走了,门都没有:村长,这是菊花的大事儿,我得回去跟他爹先说道说道。
村长似乎心领神会,拍了拍菊花娘手臂点点头就走了。
(三)
摸爬滚打了几年,吴大牛搬过砖,挑过泥,挨偷挨打睡过水泥管,慢慢学了些本事,像模像样当起了包工头,不过还是没挣到什么钱。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张菊花。
在学校加班改完学生的作业走出校门天已经快黑了,路上不见人影,离家还有20来分钟的距离,张菊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迎面走来三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她立刻紧张起来,手心里的汗几乎湿透了紧握着的布包挎带,那三个男人堵住了张菊花的去路,手上还提着酒瓶,满是泥灰的脸上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熏得心里直发毛。
张菊花想往回跑,刚转身就被一把拽住,粗糙的手掌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不知是疼的还是害怕的,煞白的脸上眼泪止不住地淌。张菊花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拍打着那个男人一边哭着喊救命,就在三个男人强行把她往竹林里拖去的时候,被刚从省城回来的吴大牛撞见了,他立刻冲上前去一脚把拖着张菊花的那个男人踹倒在地,张开双手把她护在身后,另外两个男的一起上前把吴大牛扑倒,四个人迅速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吴大牛寡不敌众,被他们压在最下面拳脚相向。
站在一旁的张菊花不知哪来的勇气,捡起地上的酒瓶就往其中一个男的后脑勺上挥去,那个男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菊花把手里的酒瓶扔掉,双手抱头尖叫起来,另外两人见势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吴大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走到张菊花面前说:姑娘别怕,如果出什么事儿我给担着。
张菊花这才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盯着眼前这个为了救自己被打得满脸淤青的人:你是,大牛?
你是,菊花?
俩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哎,我是!
突然,挨了一酒瓶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摸了摸脑袋说:我怎么睡这儿来了,咝,头怎么那么疼哟。说完自己踉跄着朝村外走去了。
吴大牛和张菊花悬着的两颗心终于落下来,相顾一笑。
那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却明亮得像装满了每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四)
上门说亲不成,菊花娘满心想把菊花嫁给村长家老二,菊花不答应,一直推脱躲藏,拖拖拉拉眼看就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吴大牛实在不忍心看她再这样为自己耗下去,犹豫了几个晚上之后他找到张菊花说:菊花,咱俩去把证领了吧,扣上国家的公章,到时候他们想赖也赖不掉了。
张菊花面露难色:大牛,户口本我娘给收着呢,她肯定不会拿给我的。
吴大牛心一横:就今天晚上,半夜趁你娘睡着了,你去把户口本偷出来,咱俩明天就去领证。
我不敢,我娘知道了怎么办,她非打死我不可。
菊花,难道你真想嫁给村长家那个肥头大耳的老二吗?听我的,今晚后半夜你偷偷到你娘那儿把户口本给偷出来,我就在你家门外等你,明天领完证咱俩一起回来,要打要罚咱俩一起面对。
菊花长呼了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
大牛爹娘年纪大,家里一切就由他自己做主,所以菊花能不能顺利出来,关系到俩人以后的路能不能一起走。
这晚,屋外的蛙和蝉都叫得格外响亮,菊花抱着双腿蜷缩在床上,浑身冒冷汗,估摸着爹娘应该睡着了,她偷偷摸摸地起床,猫着腰来爹娘屋子的窗户下,就听到菊花娘的声音说要尽快把她和村长家老二的事儿给定了,菊花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刚一折头就撞在了窗户边上,菊花娘坐起身来:什么动静?
菊花整个人趴在窗户下一动不动,心想:完了完了,大牛对不起了。她紧闭着眼睛等待挨骂的时候却听见爹说:折腾什么,兴许是猫又捉耗子呢。菊花听了捏起鼻子喵了两声,屋里的菊花娘听声这才睡下。菊花伏在地面愣是一步步爬回自己床上,心里像抖着一把筛子,汗滴顺着头发根流下来。
吴大牛在菊花家门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抱着双手走来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的蝉和蛙也没了动静,菊花又一次大着胆子偷溜到爹娘屋子的窗外,屋里传来一阵阵鼾声,菊花半蹲起来,借着月光看到了爹娘床下的那个刷着红漆的木头箱子,想着还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大牛,菊花轻轻推开了爹娘的房门,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到箱子面前,心里面不停念叨着:爹娘,对不起对不起……
偷偷拿出户口本的右手实在抖得厉害,心似乎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当菊花把箱子盖慢慢合上的时候,一抬头就和菊花爹的目光撞上了。菊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来,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
菊花爹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便翻过身继续睡去,想着平日里对自己宽容疼爱的爹,心里就滋生出许多愧疚。看着手里的户口本,一咬牙狠下心,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子朝门外飞奔而去。
吴大牛还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转悠,嘴里不停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吱”的一声,门开了,吴大牛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满脸泪痕的张菊花晃了晃手里的户口本,大牛一把揽过菊花,把她深深地拥在自己怀里。
第二天,吴大牛拉着张菊花回来了,刚见到俩人菊花娘就开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姑娘背着我跟别人跑了,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一边说还一边使劲拍打着地面。
看到菊花娘这么一闹,张菊花眼圈立刻就红了,刚过去想把菊花娘拖起来,没想被她使劲一推把菊花给推倒了,坐在台阶上抽烟的菊花爹“噌”地站起来,指着菊花娘说:你今天闹什么闹,姑娘就想自己选个伴儿怎么了,我看大牛挺好的,我就觉着大牛和菊花挺相称,多大年纪了你还在这胡闹,丢不丢人。
菊花娘看着真上火气的菊花爹就没再敢出声,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吴大牛把张菊花扶起来后“噗通”跪到地上:张叔张婶儿,这事儿是我出的主意,你们要打要骂冲着我来,别怪菊花,我承认自己没什么本事,挣不了几个钱,我向你们保证,菊花跟着我一天,就绝对不会有哪一分钟饿着肚子,我不知道怎么算是给她幸福,但是我力气大,我可以保护她。
好好好,快起来吧,好男儿可不能随便下跪,嘿!这证都领了,还要叫叔婶儿啊?菊花爹笑着说。
吴大牛连忙站起来,响亮地喊了一声爹,菊花爹点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吴大牛又冲菊花娘喊了一声娘,菊花娘把脖子扭朝一边不做声,菊花爹干咳了两下菊花娘这才不甘不愿地说:你这龟孙要是敢让菊花受半点委屈,我拼了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吴大牛鞠了个躬一本正经地说:是,牢记丈母娘指示!惹得张菊花“噗嗤”笑出声来。
(六)
张菊花和吴大牛从小就认识,一个是听话懂事的好姑娘,一个是生性顽劣的不良娃,所以也算不上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俩结婚那天,村里人都开玩笑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门口挂起大红灯笼,墙上窗户上锅碗瓢盆上贴的大红囍字抢眼得很,吴大牛穿着一件前两天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路边扯了两朵小野花别在耳朵后边,胸前挂着大牛娘扎起的红绣球,脚下是菊花给做的新鞋。
张菊花穿着吴大牛买的大红色的西装和锃亮的黑皮鞋,麻花辫上用红绳绑了个蝴蝶结,嘴唇在红纸上压了一口衬着脸蛋儿把来娶媳妇的大牛看入迷了,一旁跟着来迎亲的一个大婶推了推大牛:哎哎哎,新姑爷别发楞啊,这眼珠子都快贴新媳妇儿身上去了,娶回家去以后够你看的。吴大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众人纷纷嬉笑起来。
乡邻亲戚大大小小坐了十几张桌子,听到门外响起鞭炮声大伙都挤向门口,外边一行人哄哄闹闹,在大牛背上的菊花一手拿个铜盆一手拎着大勺,敲一下大牛高喊一声:我吴大牛今天娶媳妇儿啦。
菊花嘴角一直挂着笑,脸上泛起两朵红晕。看到这一幕,菊花娘叹了口气转身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当然,村长一家没有来,而且村长一年都没跟菊花娘说上半句话。
娶了菊花以后,吴大牛像是撞上了福星,带着施工队干了好几个大单子,挣了不少钱,给家里添置了几样电器,把老房子翻新了一遍。每次工期结束从城里回来,他都会给菊花买件花衣裳。就这三四年,吴大牛又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例子:看看人家大牛多成器,挣大钱养家,还有一个当老师的漂亮媳妇儿,你以后要多向他学习学习。
这生活是慢慢顺溜了,可是结婚快五年,菊花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大牛心里烦躁但是不对菊花说,整夜整夜坐的在屋子外边抽烟,菊花早晨起来扫一地的烟灰烟屁股,又心疼大牛又埋怨自己,吃了那么多娘送来的红枣核桃还有中药,这肚子怎么一点都不争气。
终于,又过了几个月的一天,张菊花叫吴大牛陪她去趟城里的医院,吴大牛满眼惊喜地望着菊花,菊花有些害羞,低着头轻声说:应该是。
走出医院吴大牛抱起菊花转了好几个圈,激动的不得了: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哈哈哈!
吴大牛一手拎着几斤猪肉,一手提着一篮水果,路上一直碎碎念着: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给这小牛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菊花看着大牛,满脸的幸福。
大牛娘兴奋极了,隔三差五杀只鸡给菊花炖汤,不让碰凉不让出力,就连菊花上茅房大牛娘都在门外候着,就差晚上搬去跟菊花一起睡了。等这个孩子等了太久,菊花每走一步路都格外小心翼翼。盼望着盼望着,工地上的大牛收到村里人带的口信,安全帽一丢就往医院赶去。
随手抓了个医生问到产房在三楼,吴大牛一口气冲上去可是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顺着病房一间间看下去,想着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得像谁,祈祷着母子一定平安。听到前面传来开门声,吴大牛忙跑过去,一个护士抱着个还没睁开眼的小婴儿问大牛:你是孩子的父亲吗?
是是是,我是。吴大牛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般。
孩子的母亲产后大出血,没抢救过来。
一记响雷重重劈下来,还没从当爹的喜悦中缓过神来,怎么菊花就没了。吴大牛一下瘫倒在地,脑子里像装了一个马蜂窝,嗡嗡嗡响个不停。
“大牛,大牛!”叫了好几声,呆坐在地上的吴大牛这才转过身去,菊花娘端着一个铁饭盒指了指旁边的病房门说:菊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傻坐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吴大牛疑惑地看着抱孩子的护士,那个护士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不是杨光明吗?
吴大牛一个激灵站起来朝菊花娘跑过去,边跑边回头说:我是吴大牛,我是吴大牛。
进到病房还没看一眼孩子,吴大牛就先坐到床边拉起菊花的手:菊花,辛苦你了。
相顾一笑,岁月静好也便是如此吧。
(七)
每天晚饭后吴大牛都会陪张菊花出门散散步,一起一遍又一遍走过村头村尾,走过山间小路,走过小桥流水,走过每一寸月光亲吻过的土地,就这么肩并肩走过五十年风霜雪雨。
今年是吴大牛和张菊花结婚的第五十个年头了,身体还算硬朗的吴大牛常常会带菊花到城里转转。那天刚好是七夕,街上小摊贩手里的玫瑰娇艳欲滴,吴大牛拉着张菊花在一对年轻男女的小摊上停下来,问那个大男孩要了一朵玫瑰,刚掏出装钱的小布袋旁边的那个女孩就笑着说:爷爷,这朵花送给您,不要钱。
吴大牛接过那朵玫瑰递到张菊花面前:菊花,这花儿真好看,但是你比这花儿更好看。张菊花把玫瑰送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堆成了一张张小笑脸。
那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却温柔得像装满了整片夜空里的星星。
他们慢慢走过繁华的大街小巷,走过宁静的田野村庄,他们的步履不再轻快,头发上也布满了雪白,可是相互牵着的那只手,一直拉得紧紧的,从未放开。
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小摊上的姑娘对着那个大男孩说:我不相信爱情,可我相信你。
男孩张开双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抱久一点,再久一点。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文/同学小吴
图片发自同学小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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