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来没有想过哪天会专门给老秦写个故事。
其实老秦一点都不老，还是像以前那样的英姿飒爽，霸气侧漏，除了近些年来两鬓冒出的些许斑白。
我跟老秦的关系不像父女，倒很像兄弟。老秦很逗，我也很逗，经常没大没小的跟他开玩笑，他也会偶尔摆着一张严肃脸瞪我两秒，然后立马又忍不住笑场。毕竟，他不是演员。
从小到大，我都不会像整天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女生那样惹人怜，相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小混混般的豪迈女子。
而我成型为如今的模样，还是要归功于老秦。
2.
老秦跟别人家的爸爸很像，很笨，不会表达爱，或者说是羞于表达他的爱。但他又跟别人家的爸爸完全不一样，他总是那么严肃又那么温柔。虽然我知道温柔这个词用在一个身高180的魁梧大汉身上或许有点滑稽，但在我心里他的确是个很温柔的爸爸。
老秦也就是表面看上去严肃罢了，内心柔软的要命，只是男人的自尊心不让他说而已。
我记得大概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秦出差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每次，老秦都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的，因为连续出差好几天对于年轻人来讲都挺累的了，更别说已经快半百的老秦。
那时候，我家住的还是以前我爷爷那辈留下来的土胚房，简直不能再简陋。老秦把满是油垢的脏鞋袜脱在院子里的小板凳旁，然后双手扶着大腿吃力的站起来回到了客厅的正椅躺着休息。
我看着老秦那么累的样子，心里顿时觉得酸酸的。
我把老秦的脏鞋袜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洗，然后端了一盆洗脚水给他。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的把他那即使满是油垢也依然能清晰看见老茧的大脚放在盆里，但还是把老秦惊醒了。
老秦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就行，太脏了，你歇着就好。”边说还边用手招呼我走。
我说:“没事没事，你躺着眯会儿吧，我给你洗。”或许是我执意要我来，也或许是他太累了，没一会就躺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我一边用手努力的洗掉他脚上的油垢，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为什么赚钱养家这么难呢？
待我准备端着黑乎乎的洗脚水出门的时候，老秦醒了，然后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二闺女长大了。”在我扭头准备朝他笑的时候，明明看见他抹了抹泪，瞬间表情就僵住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跟前，哭的像个智障。
那是我第一次见老秦哭，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老秦也会流泪。
3.
第二次见老秦哭，是我上初二的时候。
那时候应该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妈在厨房烙馍馍，老秦在旁边跟她聊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争个面红耳赤吵了起来。
我奶奶跟我在餐桌旁坐着，偶尔插两句嘴，不过明显是无济于事的。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拿着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拍在了桌子上，然后伴随着碗里的粥洒的哪里都是，一片狼藉。不过当时的我肯定没有心思去管，任它洒吧。
我带着哭腔，几近嘶吼般的咆哮:“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整天说吵架，都多大的人了，不觉得丢人吗？”
我记得当时空气都凝固了。
老秦跟犯错的孩子一样摔门走出了厨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也不吃饭，也不看电视，就那样跟关小黑屋似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每次这个时候，我的另一个身份就会派上用场——和事佬。
我妈吃完饭一个人也回到卧室，老秦看着她过来，面无表情的走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又是不说话。
我跑我妈跟前撒娇的哼哼道，“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臭脾气，他肯定不会主动跟你说话的，你主动去跟他说话和好吧好不好？”
我妈像没事人似的，笑了笑说，“别管他，还不知道他啊，过几天就好了，我才不去跟他说话。”
眼看我的话并没起什么作用，我就一溜烟又跑到我的卧室找老秦。一般这种气氛下，我是不太敢靠近他的，他生气的时候简直太可怕了，严肃的吓人。
可我还是鼓起勇气去了。
我说，“爸，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妈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啊，她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你都受了这么多年了是吧，这不算什么的，别生气了。”老秦依然没有理我，只是冷冷的飙了一句，关上门，出去。
我灰溜溜的跑到我妈那里汇报情况，我妈说:“都说了没用，你不听。”
我不信邪，来来回回两头跑了好几趟。直到老秦真的发怒把我骂哭我才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哭了一会，我觉得还是得厚着脸皮去让他们和解，毕竟是我摔的筷子，拍的桌子。
可是当我推开我卧室的门的时候，看见的却是在掉眼泪的老秦。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我不知道老秦为什么会哭，可能是我妈说的话太难听？可能是因为我的话觉得对不起我？不得而知。只不过我觉得心里揪得慌。
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老秦的泪，怎么说当时因为那件事他们也冷战了小半个月。
不过庆幸的是，从那以后到现在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吵过架。当然，这里指的是很严肃的那种。
4.
第三次见老秦流泪，是在我上高三生病的那次。
那年冬天，我因为风寒以及学习上的压力，身体上心理上都有极大的不适应，最终导致了长达几个月的咳嗽。
有天中午我正趴在桌子上午睡的时候，有同学拍了拍我，说:“哎，那个，好像你爸爸找你，在楼下。”
我把搭在腿上的校服外套一下子扔在桌面上，戴上眼镜就冲出教室，努力的往楼下瞅。忽然看见在广场正中间站着的，穿着不大合身的八九十年代的西装，双手不自然插在口袋里的老秦。
我急急忙忙的跑下楼到老秦跟前，问，你怎么来学校了呢？然后不自然地瞟了两眼他那不怎么潮流的西装外套，因为跟“现代化”的西服比起来，他穿的确实有点土。
不过我知道，他肯定准备了很久，因为那个西服我从没见他穿过，只是依稀记得在衣柜里的角落挂着一件崭新的西服，可能，是他结婚穿的衣服吧。
随后老秦就骑车带着我到县医院的门诊部就诊。冬天本来就是让人免疫力下降的季节，主任的办公室被挤得水泄不通。
轮到我看病的时候，老秦说，“医生，你看我孩子一直咳嗽，吃了你给开的药以后一直胃不舒服，吃不进东西，而且也没见好转，您看看是怎么回事。”
老秦从来都教育我，无论何时都要以礼待人，当然他也总是身体力行。
谁料想，医生毫不在意的说:“没事，这个药就这样，不用管。”
老秦说:“可是她还在读书，一直不舒服也会影响学习的，您看需不需要开点其他药。”
那医生没好气的说:“都说了没事了，不用管。”
我知道，当时老秦生气了，他一生气就会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医生简直让人心寒，就边哭边抱怨:“可是我是真的不舒服啊，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你还是主任啊，就这么给病人看病的吗？”
说完我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老秦的态度，因为他从不允许我这么不尊重人。但那会儿，他竟然拉着我的手，对医生说:“行，我们不在你这里看了行吧，你继续忙。”说完不顾满屋子批评那个医生的人，拉着我的手去找了其他医生。
最后离开医院的时候，老秦一本正经的说:“没事，别哭了，咱看好病就行。”那一瞬间，我竟以为他是因为自己不够有权有势，不能保护我而自责。
过马路的时候，老秦是拉着我的手一起的。那是我跟他之间少有的亲密接触。吃饭的时候，他抹了把脸，我不知道是太辣还是太热，反正他把脸背过去了。
有时候我都会想啊，老秦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哭鼻子，以至于现在都四五十岁了还会掉眼泪。但我知道，他那是因为爱。
5.
我上大学以后，由于志愿问题不得不跑到在家千里之外的广西。需要坐16个多小时的火车来上学，老秦和我妈不放心，非得和我一起坐这么久的火车来送我，对，是坐的硬座。
到学校办完各项入学手续，安顿好我以后，我们去吃了“散伙饭”。因为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离别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点伤感。为了缓和一下吃饭的气氛，我就不停的找话题跟老秦说话。可适得其反，招的老秦不耐烦，呵斥了我一顿。因为从小，他就教育我：不论在哪里，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当然，我没出息的就哭了，一是不想分开，另外一个就是被老秦的反应吓到了。
老秦见我食不下咽，一边用筷子不停的捣鼓着饭盒里的饭，一边嘀嗒嘀嗒的掉着泪，有点后悔刚刚对我的呵斥，就马上用温和的语气说叫我吃饭。我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捣鼓着饭。
准备走的时候，外面的天下起了雨，屋里的老秦流着泪。
老秦和我妈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淋着雨跟我告别，挥挥手叫我赶紧回去宿舍，别淋湿了，自己却跟我妈现站在雨里跟我道别。我们仨都流着泪，不过还好下着雨，彼此都看不出来那是雨，还是泪。
一天之后，老秦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和我妈平安到家里了。然后跟我浅聊了几句，就把电话给了我妈。
我妈说老秦一跟我说话就老想哭，可是又不想叫我跟着他难受；说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在外面闯荡，孤苦无依；说他现在都没吃东西；说他在火车上坐着硬座，掉了一路的老泪；说他怕我哭；说他后悔吃饭的时候骂我。
我知道老秦一直都把我当做宝贝一样的宠着，只是他不像别的父母一样会夸奖，会鼓励，会甜言蜜语的跟孩子说话罢了。
6.
时间过去很久，我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整天哭鼻子要回家的孩子了。现在我早已经习惯了孤身在他乡的感觉，可老秦至今都习惯不了，我猜他以后也习惯不了。
不过老秦依然是那个严肃幽默并存的老秦，还是偶尔会煽情流泪的老秦。
狄更斯曾这样评价过父亲:父亲，应该是一个气度宽大的朋友。
我觉得，老秦就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他用他那简单，质朴甚至笨拙的爱在我成长的路上保护我，教导我，陪伴我。
老秦的眼泪是我这一生中最致命的软肋，我不能看，我也不忍心看。但我知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努力变优秀的理由。
都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但我想说，男子本弱，为父则强。因为一声爸爸，所以他不得不变得强大保护他爱的人，用慢慢的，笨拙的方式。但爸爸也是有感情的，爸爸也会哭。
但我一定努力，一直让您开心的笑。爸，祝你第二十二个父亲节快乐，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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