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阵子俞生升任组长,算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升迁。不过他向来埋头画画,加上经过这一个月的代理期,大家早已理所当然,也就没显得多么特别。每天早起后还是照常写生、上班,日复一日。破完了送养群,又要破获百夫巷的几个“白日闯”案件,忙起来是不是组长倒也没差别。
转眼时至初夏,俞双完成答辩后从学校回家,只等毕业典礼。白昼长起来了,就闲闲的。这天傍晚洗过头,换上家常蓝白格子布裙,披着浴巾,走进院子吹风。见到院门前的枇杷树枝叶欲坠,便顺手拿起一把晾衣杆,举高了打果子。黄澄澄的枇杷不是很大,扑簌簌地落到地上。
“你在做什么坏事?”那边温其走过来,打着把阳伞,脑后挽着个松松的发髻,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阳伞翻过来,扶着把儿,伸到树底下。双儿忙把打下来的枇杷放进伞中,笑道:“你管我呢?”温其问道:“你这几天也没事做,怎么不出去玩呢?”双儿揉揉头发,嘟囔着说:“我自己有什么好玩的,也没人找我啊。”温其笑道:“要谁找你?他不找你,你就打个夜灯去找他啊!”
双儿早防备着温其拿姚杭来调笑自己,连忙抱住她的胳膊央求道:“大姐啊你小点声,闹出来我爸要找他去了!”
两人旁顾一圈,还是把枇杷包进浴巾,匆忙往回走。双儿扛起晾衣杆,凑到温其伞下问道:“你平时就这么随便看我两眼,能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么?”温其笑问:“你两个见过几次面,到什么程度了?程度深了才会让人看出来。”双儿想了想说:“寒假见过一次,那天在城门街一次,后来——好多好多次……我们在一起都是为了工作,才不会那么无聊腻腻歪歪的。”温其笑出声说:“那不就是纯洁的革命情谊,有什么不对劲的?”一会儿又敲敲她,问道,“你自己觉得呢,你自己觉得对不对劲?你们两个在一起真这么笔直笔直站着?牵过手吗?抱抱过吗?”
双儿一下子跑到一边,笑骂道:“就这么几天就抱抱,以后还得了?我那个堂侄子,还有我表侄女,他两个下个月就结婚了,到现在还没住一起过呢。”温其讪笑道:“是啊,以后结婚怕不是还要亲——”一句没完,已经被双儿捂上嘴,忙又挣开了改口道:“亲亲热热地讲悄悄话!”双儿听了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们没讲过悄悄话?”说着,扛着杆子自顾自走开。温其忙搭住她的肩膀,问道:“你们还讲悄悄话?都讲什么了?”双儿得意地昂着头不答,温其忍住笑连声问道:“你把哥哥都卖了没有?亲戚们都卖完了没有?那也把家底挖的差不多了!”双儿噗嗤一声笑了,回过头说:“我哥哥跟你挖了多少,我就跟他挖了多少啊!”
正闹着,抬头看去,只见俞波正从匠房外走过。双儿赶紧站正了,想起刚才说了什么,不禁脸红到脖子根。俞波阴沉着脸,斜眼瞥着女儿,径直走到家门口,低声喝道:“家去!”两人脖子一缩,灰溜溜地钻进家门。
02
不多会儿俞生回家,双儿把饭菜摆上,还殷勤地炖了碗鸡蛋羹。本来还早请温其陪坐,可她突然接到家里电话,匆匆上楼去了。父子三人对坐吃饭,默然无言,唬得双儿不敢做声,到一旁冰箱里拿辣椒酱。她才起身,俞波就问儿子:“你们那个贼抓到没有?”俞生说:“抓到了。”俞波问:“他是哪里人啊?”俞生说:“是个外地人,都不是东江的。”俞波“哦”了一声,思索了一番,又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地方,四周都是竹林,还靠近水?”
俞生愣了愣,问:“雁子浦或者绣屏山啊?”俞波摇摇头:“雁子浦绣屏山我去过,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做梦梦出来的地方,完全没去过。”
这时双儿也走回来,挑了一点辣椒酱抹在白菜帮子上,坐下来凑近俞波,问道:“爸爸,您做的是个什么梦啊?”俞波瞅了她一眼,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去问问温其,吃不吃这个。”双儿撇撇嘴,倒像解放了似的,抱着罐子一溜烟跑上了楼。
双儿一走,俞波吃了口饭,悄悄对儿子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姐姐,跟真的一样!”俞生一惊,忙问原委,俞波说道:“在梦里边,你还很小,大概十来岁,你妹妹还是个小毛伢儿。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坐大巴车到山谷里去玩。车停在半路,你妈妈抱着你妹妹下车上厕所,我们父子两个在车上,久等她们也不来,我就看见车窗外面,四面都是竹山,还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特别特别响。”
“那后来呢?”俞生问道。俞波激动起来:“后来我听到车下好像你妈在跟谁吵架,我赶紧下去一看,原来是你妈妈正在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纠缠在一起,你妈妈说:你是谁家的呀,干嘛要抢我的钱?——你猜那个女孩是谁——”
“那是我姐姐?”俞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呀!”俞波激动得直拍桌子,“长的跟你姐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吓了一跳,想跳下车,可那车窗怎么都砸不开,那车门也只能开一道小缝,怎么都挤不出去,我就在车上叫:念念!念念!你姐姐又变得像你妹妹这么大,长得也一模一样的,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还在喊:念念!念念!她都不搭理我,转过头就走了。有一条小路,到处都是泥巴浆,你姐姐就沿着这条路,走到老前面的竹林里去了。”
说完,父子俩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俞生也吃了口饭,用力咽下去。俞波又小声说:“我刚好是那天儿童节晚上梦到这个的,这肯定没那么简单。万一这世上真有那么个地方呢?”俞生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开导航软件,一边调试地图一边说:“真要找这么一个地方对应上……又是竹林,又有河流……我们附近都没有啊……”
俞波的眼神一暗,站起来徘徊了一会儿,又坐下来坚定地说:“就这几天,我排查出几个地方,一个一个地去找,万一找到一样的,那找到你姐姐一定有希望!血浓于水嘛,我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梦的!”
俞生忙站起来说:“可那地方毕竟是您梦出来的呀,到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就算找到了,那也可能是您之前不知不觉听说过这个地方,才会梦到它,要是随便梦到一个地方就能找到人,那还要我这个警察干什么呢?”
俞波平日温和,此时却杠上了,控着桌子回击道:“你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道理去解释啊?我也不是随便梦到的,我是隔了三十年才梦到的!攒了多少年的缘分,你说我是胡编的么?”俞生见父亲生气,最怕的是他伤心,不觉心就软了,只好说:“您就算要去,也不要一个人去,还不知道路有多远呢。过几天就端午了,我陪您去,好不好?”俞波说:“你们要讲证据讲科学,我这是迷信活动!”俞生急了说:“好歹我比您认识路啊!”俞波说:“我自己去就行了,非要动用你的话,回头你那边出个什么事,没你可怎么行呢?我自己一个人去,真有情况那是最好,要是一场空,我这张脸也丢的起。”父子俩互不相让,不一会儿又都气呼呼地吃饭,不说话了。
这时候,只听见楼梯上一下一下的“哐哐”声,温其一手提着行李箱,急匆匆地走下来。父子俩连忙迎上去,俞生问道:“出什么事了?”双儿提着个笛盒走下来,低着头不说话。温其把箱子停在地上,抬起头看了俞生一眼,从他开始慢慢环视了一圈,最后又深望着他,轻声说:“我要出去一趟了。”
03
晚饭大家都没吃完,俞生匆匆地把碗洗了。厨房小窗正对的北阳台上,双儿在洗她的枕巾。俞波钻进厨房,把垃圾带出去。前脚一走,后脚俞生就拧上了水龙头,双儿也拧上水龙头,叹了口气,愤愤的说:“温其姐姐的家人真的好奇怪。她爸爸打电话来说,自己在国外谈生意,她的小弟弟出生了,在我们这里休养,她爸爸让她去照看。”
“在我们这里休养?哪家医院?”俞生郑重地放下一只碗,“不,她的弟弟不是前几天才高考吗?”
双儿摆摆手,低声说:“那个是温玖,只有温玖是她亲亲的弟弟,这个才出生的,跟她没什么关系的。她还有好多哥哥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只麻烦她一个。”
俞生听了默然无语。他走出厨房,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走到楼梯口,把行李箱推到一边,上了楼。
敲开房门,只见温其正在把一床被子塞进包装盒。床头散着两根红布绳,俞生递给她,问:“你一定要走么?”
温其腰都不抬,哑着嗓子说:“他到底是我的爸爸,大喜日子我不回去,家里人说不过去。”
“你现在在这里都找着工作了,过年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也没人叫你回去,你就说你现在走不开好了。”
温其转过身来,红着眼睛,很惨地笑了一下,说:“不行。”
“他们就这么严的吗?”俞生也跟着愤愤起来,“他们对别的孩子肯定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回去。你回去了也只能受气,你还不如就这么刚着,就没人敢绑架你了。”
“不是这样,是我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温其低声说,“那是我家人,那毕竟是……我逃不掉的。”她又笑了一下,“回去之后我才能看到我们玖儿啊,他高考之后我还没见过呢!”
俞生低着头,问道:“那你去哪里?”
“就在个州郊区,毛竹渡县,你上次去过的。”温其说,“小弟弟和我阿姨,住在那里的疗养中心。”
温其就这么要启程了。父亲有了新儿子,做姐姐的就要去照顾,尽管他们的母亲不同。她提着盒子轻轻地走下来,对俞波说:“叔叔,这半年多谢您照顾了,楼上我在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留了两个红包,一个是我这么多天的房钱,另一个就给俞生的侄子侄女随礼了。”她又对双儿说:“天越来越热了,鹅招蚊子,你记着要把后院的纱门关上。以后不要老熬夜,要按时吃饭。”她回头望了俞生一眼,正巧俞生也看着她,两人相望着叹了口气。俞生突然问道:“毛竹渡?”
“毛竹渡。”温其点点头。
端午节的第一天,天蒙蒙亮,院子外传来车喇叭声。双儿跑出来一看,原来俞波叫了辆出租车。俞生提着盒子,温其拖着行李箱,一前一后地出来。俞生打开院灯,院子里落满亮晶晶的光辉。
司机打开车后备箱,俞生把盒子塞进去。双儿上前拍拍温其,递给她两个红枣粽子。温其回头对她笑了一下:“双妹,我只想要你家的枇杷。”
双儿从怀里掏出两个枇杷塞给她,鼓着嘴不说话。俞波站在门槛上,挥着手说:“车牌号我给你记下了,路上不要关机,到了汽车站就给我们打电话,到了那边也——”他招来女儿,低声问道,“她去哪里来着?”
“毛竹渡。”俞生转身迎面走开,对父亲说。愣愣地,又低吟了一声:“毛竹渡!”
俞波点点头:“噢我知道了。”俞生却急促地重复起来:“毛竹——渡!”
“怎么了?”温其转过身,应道,“是啊,我是去那里啊。”
俞波父女俩还站在门槛上挥手,就看见俞生像突然开了窍,又像被拧动了开关,大步走开,径直走向温其,提起她的行李箱,咬着牙,塞进车后座,似乎还带着笑,打开车前门,一猫腰钻了进去。温其一时手足无措,司机在驾驶座催促道:“你赶快上去吧,到底送谁走啊?”
“我们一起走!”温其说着,也一猫腰钻进车后座,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开走了。
父女俩见到这架势,倒像预料到了似的。双儿不紧不慢的说:“我哥哥这样才是男人嘛。”
“那当然了,大丈夫当机立断。”俞波眯着眼笑道。
双儿转转眼珠,悄声道:“爸爸,等俞光跟妞儿结婚的时候,我也带个男生回家探亲,你觉得怎么样?”
俞波脸色一变:“我打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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