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花酒酿

一

我爸是个大厨。

大厨最喜欢喝蛋花酒酿。

我最喜欢和大厨抢着喝蛋花酒酿。

二

酿好的江米入锅，在翻滚的热水里四散开来。倒入两个打匀的鸡蛋，小火慢煮。几分钟后，薄薄的鸡蛋花和奶白的碎米笑盈盈地浮上来。

小奶锅盛着酒酿上桌，宛如一件艺术品。蛋花金黄，江米剔透。

一个小奶锅的酒酿，够盛三碗半。但每人一碗从来不够我俩喝的。

我从来都是抢在大厨喝完之前迅速干掉一碗，然后把锅底的半碗盛出来，一脸得意的冲大厨做鬼脸，然后看着他一脸的无可奈何。

锅底的半碗最甜，带着很温和的香气。呡一口，唇齿亦留香。

三

我从来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比如我会和大厨抢酒酿，比如我执意要出国念书。

大厨说女孩子那么小就走那么远，我会担心的。

没事没事，我没问题。

你会想家吧。

没事没事，克服一下就好了。

没人照顾你了啊。

没事没事，我可以学着自己生活嘛，那么大人了，就别那么矫情了啊。

他不甘心地转身走了，特别小声地嘟囔了句：

以后我就不能做饭给你吃了啊。

四

大厨永远犟不过我。

比如他从来抢不到最后半碗酒酿。

比如他没办法改变我的志向。

最后还是按照我的想法，考试，申请，拿Offer。

他说不愿意我出国。

但收到Offer那天，他却开心的像个孩子，请了亲戚邻居来家里做客，张罗了满满一桌子菜。

也有蛋花酒酿。

大厨那天最后喝醉了，倚在门边醉醺醺地嘟囔。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也是酒酿呢。”

“高考时我考了全县第三。”

“出成绩时你奶奶带着我去吃了酒酿。回民店，用带着风机的炉子大火煮酒。我抱着大碗，稀里呼噜地喝一碗，头上鼻尖上全都是汗。”

“你奶奶看着我吃。还念叨着，终于考出去了，终于考出去了。”

“你看，你也那么优秀，真好。”

五

我吃不惯美国食物。

薯条，汉堡。

隔着包装纸，小心翼翼的捏着吃，也会蹭的满手油光。有的时候宁愿饿着，也什么胃口都没有。

我开始疯狂的想家，想天津的小吃街，甜豆馅儿的糯米炸糕，撒了辣椒油的锅巴菜，浇了腐乳的老豆腐。

最想大厨的蛋花酒酿。

大厨每晚八点都准时发信息过来。

问累不累。睡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

我把自己吃的各种东西摆拍给他。

糖果装饰的优格冰淇凌。双倍厚的热狗。大杯的可乐。

还要配上傲娇卖萌的表情：

我过得可好了~才不要你担心~

然后放下手机，对这冷清清的屋子，把东西勉强塞进嘴。

就是那么倔。

我爸是个大厨。

大厨最喜欢喝蛋花酒酿。

我最喜欢和大厨抢着喝蛋花酒酿。

六

有一天，当我再一次放弃了桌上油腻腻的吃食之后，打开微信调侃大厨：

嘿，没有人和你抢米酒了，是不是很开心啊？

那是，想喝多少喝多少，没有小屁孩和我抢了。

来来来，照张照片过来给我解解馋。

这个啊，算了算了，怕馋到你。

我妈突然一句话插过来：

“别听他瞎扯，都挺久没做了，你不在，我和你爸喝不完的。"

我愣了半天。

那年冬天，应该是那口小奶锅度过的十几年来最清闲的一个冬天。

七

那年除夕，我因课业没有回家。

没有鞭炮声，欢笑也少了。

我在华人超市买到密封的酒酿罐头。

糯米看上去很有食欲，全是整颗的，白得发亮。

我模仿着记忆里大厨的样子，开火烧水，下酒酿、鸡蛋，米和蛋花浮上来时关火。

味道是一样的淡甜，却少了一些时间沉淀后的浓郁，少了些烟火的气息。

我拿过罐头的，看着配料表上足足写了三行的添加剂，只觉心惊。

春晚在八点准时开始。我低头翻着手机，朋友圈中一片欢腾热闹。某某表哥带了漂亮貌美的女朋友回家，某某姑妈在宴席上炫耀生意又赚了大钱。

忽然刷到了大厨发的年夜饭。三鲜饺子，蛋花酒酿，两双碗筷。

点开照片。忽然看到立在照片的角落里的那口小奶锅，孤零零的，像极了被时光弄丢的孩子。

我点开大厨的微信，按了语音通话。

秒接。

我回头看了看自己桌上那碗只喝了一口蛋花酒酿。

“爸，我想家了。”

“下次回家，给我做蛋花酒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