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庄稼中传来一片片蛐蛐叫声，像在比赛拉锯子；蚊子恶毒的飞来飞去，十分恼人；村子里似乎还飘来细如牛毛的鼓声和二胡声——是在唱戏吗？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在唱戏。
上官飞得知我和草上飞交过手，竟然全身而退，这让他激动的龇牙咧嘴，一个劲往我这边瞅，隔着老远不断的问我“是不是”。当我是个新鲜的外乡人一样。
我回想起刚才的防守，也是手里捏出把汗，我跟上官飞比划，指了指额头，好像那里真有一只眼睛似的。
师爷还在和门口的人交代个没完，完毕后，师爷和所有守夜的人都打了招呼——除了我们三个——就直接走了，那个脏兮兮的老头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
一定是去丧事那边大吃大喝了——说到吃，我才发觉我们一天没吃饭，竟然把这个给忘了！我摸着肚子给老三打手势，他也无精打采的，原来早就蔫了。
上官飞见了，兜了兜自己的肚子，火光中显现出一个布包来，原来他早有准备。
我离开火堆，蹑手蹑脚的跑到老三跟前，把上官飞也叫了过去，三人聚在篝火旁。打开布包，我发现里面竟裹着一把象棋子。
“这什么东西，兄弟？”
“法宝啊！你让我去借宝，是不是？她让她去姐姐屋里，把咱们下过的棋拿出来了。你闻闻，有没有奶味？”
老三傻乎乎的，果真拿了一颗“炮”棋去闻了闻，而我此刻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肚子像有一只癞蛤蟆在叫：咕咕呱呱。
“我他妈口水都流出来了，你就给我看这个？”我夺过老三的棋子，丢进布包说道，“这个时候，吃的才是法宝！”
上官飞听罢，不慌不忙的伸手从背后揭开披风，从屁股那儿一探，又摸出一个更大的布包，展开来，整整齐齐切了几斤猪头肉，他又伸手进小腹下的裤裆，掏出了三小瓶驱寒烈酒。我都看傻了，他跟变戏法似的，仿佛忘记了那是他带出来的，自己倒先惊呼一声：
“哇，是不是！”
老三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这是你爹偷回家的吧。”我已经提到过了，青木庄所有的厨子都是贼，所有的农民都是贼。
“是不是，吃吧。”
我们先把棋子均分了，装进怀里（而不是裤裆里），然后开始大吃大喝。
我边吃边嘟囔着问上官飞：“你见了云深都干什么了？”
老三也很好奇，他的眼睛在火焰中炯炯有神，脸上的猪油闪闪发亮。
上官飞嚼着肉，含糊不清的说：“嗯，唉，我……我就说借东西，她就拿给我了，然后她说，她都打包好东西了，要再去读一次书。哥们就说，是不是，要是哪天想放弃了，就回来，我等她，就这些吧……她啥也没说。我走的时候问她说：哥们要走了，你留我不？她想都不想就说，不！哈哈，这个傻闺女，然后我说，我倒是想留你嘞！唉。”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闪到火光以外去了。
“你不该那样说。”我提醒他道，“你不能说‘要是哪天想放弃了’，‘放弃’这个词不好，让你这么一说，她更没面子回来了。”
“对，听起来好像半途而废一样。”老三应和说。
“是不是？哥们这不没文化吗，那该怎么办？”上官飞慌张了。
我心里边想了想，其实我一直有话要对他说，既然听起来云深似乎对他没什么感觉，我不如趁热打铁，给他说清楚。
“既然她不留你，就算了吧。你认准她都这么多年了。但是我觉得她不适合你。”
上官飞听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了一句：“那你觉得什么是适合？”
听起来他有些情绪了，但我既然开了口，就必须说到底，不然这会是我俩之间的芥蒂。
“你真的了解她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都和谁在一起过吗，她读过哪些书，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她下棋的时候，是喜欢布置‘将军抽车’还是‘连环马’吗——你都不知道！你只是小时候觉得她好，她漂亮，活泼，你就一直说喜欢她。虽然她现在也活泼可爱，而且还能伤感起来，和我们一起唱歌，但是……”
“但是什么。”其实阿飞在认真听我说话。
我张了张嘴，继续说：“虽然她也是我的朋友，我这样说不合适，但是你是我更重要的朋友。其实她这个人，有时候无知，有时候又世故，有时候肤浅，有时候又暴脾气，虽然这不算什么大毛病，但是她来回变，谁也捉摸不透她。”
上官飞愣了一会，一本正经的看着我说：“是不是，可是哪个女孩子不这样呢，你别以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我也从来没说过云深是独一无二的，是不是？我一直说的是，我对于云深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他说到这里，我脑海里回响起多年前他那热忱的声音：“我就是她命里注定的那个人......我就是......就是我！”
哈哈，确实如此！我笑了一下，原来这家伙心里什么都清楚啊。
阿飞吃尽了最后一块肉，抹抹嘴，继续说：“云深不是唯一的，没有一个女人是唯一的！这样的女孩子我见的多了，其实你不用非要求女人明辨是非，哥们劝你一句，跟女人，能免则免……”
我这才想起来，上官飞十几岁就出去了，他是见过世面的。
轮到老三默默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跟个鞠似的团坐着，低声道：“唉，哥们真佩服你俩，一个读了那么多的书，一个走了那么多的路，我……我却连这山都没出去。”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劝道：“老三，你是个人才。真的，我一直这么认为。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也就直说吧，其实……你为啥不出去看看，为啥要待在这个封闭的山里呢？我们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卖马就卖马呗！”
这是我心里话，他真的是个搞学问的人才，可是他把自己限制在一个视域里。我感觉我们三个的关系好像被割开了，旧皮露出来新肉，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周围都黑漆漆的，我们在小小的火堆前正在把心里话都挑明了说。若不是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的友谊便没有了意义。
“其实，山外面的一个学堂也给我来信了，我藏着还没回信呢。”张三老实的说，“但我妈说了，从咱们山里边的大学堂出来，可以一辈子吃朝廷的饭，她还说离家近才好，就在家乡。”
上官飞说道：“是不是，那你自己是啥意思？”
“我？我老听我妈的。她一直不让我出去，她说我这样的笨人，出去山那边，肯定混不开。”老三老实的说。
“你可真老实，她说你混不开你就混不开吗，你得有自己的想法。”我说。
“嗯，我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可我总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对，其实我有自己的想法的，”老三说到这里，调门高了好多，虎声虎气的道，“但是我……不相信自己的想法，我相信我妈，她说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哩，我一想，大概现实就是我妈说的那样吧。”
“是不是？”上官飞截住道，“你看啊，其实是这个理：她吃的盐再多，也是几十年前的盐，你吃的饭再少，却是当下的饭，这不是吃多吃少的问题，这是时代的问题！再说了，谁一出去就什么都懂呢，我刚出去的时候，就总是上当，被骗的跟傻子似的。”
老三想了想，又对我说道：“我不像你，你妈不管你。你看，我出来一次，我妈都不同意，我还得偷偷跑出来。在家里的时候，我妈都不让我跑远，你们来找我之前，我每天都是和邻居大婶们在一块。我得时时刻刻在我妈眼里，让她能看得见我，这样她才高兴。”
“哈哈哈，跟大婶们在一起......你和大婶们在一起有什么说的，我说你怎么总跟个大婶似的。你不能这样想吗——有一天，你突然对自己有了信心了，你想要做出改变。”
“唉，我妈也很不容易……其实她特别保守，你看在家里她对我多好，天天早晨给我做饭，她这样对我，就是不希望我走远……我估计一辈子就在这山里面了。”他越说声音越小，看的出来，他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老三！”我一鼓作气的怂恿道，“像咱们这个年纪的，村里人过来过去看见你在家待着，这有什么意思？应该是：人们到了你家，问一句，你家儿子呢？你妈骂骂咧咧的说，谁知道那个牲口去哪里晃悠了——这才叫一个人远走高飞！”
老三又想了想，说道：“嗯，我确实觉得这样下去，我会变成我妈那样的人。她总是说，外面世道险恶，没有好人，怎么样怎么样的，吓得我就不敢想了。”
我瞅着周围，悄悄说：“老三，你看看咱们周围那些人：山菌，还有黑骡这些，他们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了，就算你要回家乡，你起码出去浪几年，再回来。别人谁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混的怎么样，然后你就使劲和他们吹牛......在这里待着，总有人对你知根知底，对不对？”
“嗯，其实我都是按照我妈的意愿生活的……我从来没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老三说，“我做的都是大家认为对的，然后我自己也认为是对的。我爹我妈太辛苦了……但是，就算我在她身边一辈子，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还要把我搭进去。”
老三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是的，人们总是给你讲一些大道理，吓唬你：你看谁谁谁，多落魄！以后你会像他一样！我们也是为你好！你现在还不懂，以后悔恨也来不及了！”
他终于一狠心，眯着眼说道：“嗯，我就是在家里待时间太长了，太听家里话了——我要出去看看！”老三说着精神一振。
“是不是，我一直以为......你把老三当个跟班，看来是哥们错了。”上官飞对我坦白道。
“老三和你一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哥们也不希望你再去什么工地，矿上......”
“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我不禁有点心酸，原来我们都不是表面上那样开心，其实我们各有各的痛苦；而且我们三个最近都发生了变化，我们互相鼓励，不再封闭内心——从前我以为，人一定要把自己封闭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现在我觉得，似乎敞开心扉，直面人生要更好一些。
既是同舟共济，就该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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