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外公,我和妹妹们把他叫作爷爷,这是因为陕西关中没有叫“外公”或“姥爷”的习惯,孩子们都是直接把外公叫作“爷爷”,有时简称一个字,“爷”。
在这篇文章里,我决定还是用书面语,写作外公。
从小,因父母亲都在外地工作,我和两个妹妹相继被送到外公外婆家,与外公外婆姨姨舅舅们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小学六年级时母亲从外地调回西安工作,才与她团聚。
外公年轻时当过兵,看照片应该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在部队里做过文化教员。母亲说他接受过很好的传统文化教育,写得一手好字,通晓各类典籍。年轻时的他,帅气中带着儒雅。
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家乡,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当起了语文老师。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时的外公是威严而不苟言笑的,在家里具有着无上的权威。
因为当老师的缘故,家里偶有一些课外书,我的最早的文学启蒙是外公带回来的新崭崭的语文书,以及一套快被我翻烂了的《十万个为什么》。如果今天的我还算能够写些通顺文字的话,那绝对是从小受了外公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没上过幼儿园和育红班,六岁的时候直接上了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我都记得,有一天外公带我去小学校报名,他骑着一辆二八大自行车,前梁坐着我,后座坐着我的小姨,小姨比我大五岁,当时大概上四年级或五年级。小学的校长是外公的朋友,我以借读生的身份顺利的入了小学。
02
小时候的我有时懵懂无知,有时胆大包天。对学校生活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一些闲碎琐事,比如学校发了蓖麻杍让回家种蓖麻,比如为除四害让学生们每人每周交十条老鼠尾巴,比如组织学生在操场上席地而坐缝制麻袋,比如自制小白花戴在胸前步行去往烈士陵园扫墓,比如轻信同学的话把铅笔屑泡在清水里希望第二天可以变成橡皮……总之心思并没有怎么用到学习上。用外婆的话来说,就是:正事不足,邪(XUE)事有余。
到了四五年级,向往更广阔的天地,学会了逃学。偶尔坐上公交汽车,去到偌大的西安城里东游西逛,有时想念父母了,会凭着印象寻找奶奶住着的立新街,以及二姑家所在的八家巷,找到了就站在街口远远看看,再坐着公交车回去。有一次我甚至远远看到了二姑的身影,她下班回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怕她看见,我赶紧一溜烟跑了。那时坐公交车没钱买票,也是幸亏因为个子小,也没被查过票。
再后来,悄悄的有了个坏毛病,偷着从外公口袋里拿钱,开始是几分几分的拿,后来是几角几块的拿,拿了钱用来干了什么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觉得这样做,有一种我做了坏事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发现的心理,很刺激。长大后我学了心理学,才知道,小孩子那样做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注。
终于有一天,外公外婆察觉到了异样(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早都知道了,只是在等着我自行悔悟),他们把在院子里玩耍的我叫进房子,外公没有做声,外婆说“你是不是从你爷口袋里拿钱了?”我顿时羞愧难当的大哭起来。我成功的引起了大人的关注,但却经受了前所未有的心灵折磨,那是一种深刻的内疚和悔恨,以及自尊尽失的羞惭与绝望。
就这样,外公外婆不费一兵一卒,只轻轻一问,就毁了我的防线。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产生过拿钱的念头。长大后的我,漠视金钱,物欲寡淡,现在想来和当初这事或许有着一些联系。
在那样的生活里,我有惊无险的长大了,没有人知道我在默默成长中都经历过什么,也许只有外公外婆,略知一二。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外公外婆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疼爱着我。外公下班回到家里,有时会从包里翻出一个“罐罐馍”递给我,那是学校食堂大灶特有的食物,现在回想起来,那馍可真是好吃啊,那味道我始终记得。
我也始终记得一二年级时,外公每天早上骑自行车送我上学。冬天的清晨,出门时天还黑着,星星和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自行车很颠簸,我们从关中平原的原野中穿过。
很多个那样的清晨,我坐在外公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他宽厚的后背,那是我童年最大的依靠。
03
后来外公退了休,退休后他为贴补家用开始学习蘑菇种植,之后又做书报售卖的生意,因此那时家里多了很多的杂志书报。
在很多个午后,我躲在角落里悄悄地长时间地翻读那些小报。那些慌不择时的阅读,使我很早就接触了很多传奇、历史、政治、阴谋甚至暴力情色的文字,半看热闹半积累,形成了我如今杂乱随性的阅读和写字习惯。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回到了自己家。又过了几年,父亲从四川调回了西安,我们全家五口终于团聚,住在南门外母亲单位分的一套单元房里。
当时外公已年近七十,每逢新年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到书店给我们姐妹买压岁书,记得有一年,外公来送书时家里就我一个人,没吃午饭的他,到厨房看了一圈,指点着我给他做了一碗葱炒馍花。
那是我第一次切葱花,馍切得也大小不均,并且因为火太大,炒得有些焦糊了,但外公却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想来,那碗炒馍花一定是缺盐寡味的吧,我竟没有问一声:味道行不?
那时他的身体还很好,天天骑着自行车东奔西跑的,上五楼不咳不喘,就象那句广告词“七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
七十岁之后,外公不常出门跑动了,在家里写写毛笔字,和外婆一起照看孙辈们。每逢周未,母亲会带着我们姐妹去看望两位老人。
那时的我求得了一些外公的墨迹,买了一刀宣纸,在功课之余按外公的墨迹习练毛笔字,坚持了几月后不了了之。倒是小舅的女儿得了外公的真传,写出的毛笔字当时已可以在年节时当对联贴了。
04
外公被确诊患上肺癌后,身体快速地衰弱下去。
我始终记得外公在病中的三个场景:一次是二舅带他去我家,曾经一口气能上五楼的外公,在二舅的搀扶下,上几级楼梯,就需要歇息数分钟,一个那么要强而健康的老人,就这样被病痛耗尽了力量;
另一次是外公已经住进医院,我去看他,当时他神智已不太清,看到我从门口进来,他突然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激动,脸部肌肉抽搐着,很快从眼角流下泪来,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外公对家人的不舍和留恋;
最后一次是外公弥留之际,因医治乏术他已被从医院接回家中,母亲及时将我从单位叫回,以能见他最后一面,我轻轻打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屋内凉风习习,躺卧在床的外公目光焕散、骨瘦如柴,生命之光如一豆残烛般游离飘摇,我握着他的手,感触到那残余的一丁点温度正在渐渐逝去,不禁涕泪泗流。
如今,外公已离世十几年了。如果在世的话,他应该有九十高龄了。我也早已从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成为一个母亲。但只要一想起他,就好象自己那久远的童年记忆、少年时光又摆在了眼前。毫无疑问,他是对我的成长影响非常大的一个人。
时光越是流逝,往事愈是清晰,我也越来越多的想起从前,想起外公。他的音容笑貌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翻寻出来,都是鲜活的生动的,仿佛他须臾不曾远离过。
我深深地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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