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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二月征文,PK对象:梦萦绕之
(1)
我看见三姐时,她正在菜园子里忙碌着,弯着腰,撅着屁股,一边把一棵棵卷心菜的叶子往起拢着,一边拿了细细的草绳轻轻地绑着拢在一起的菜叶子,一头银色的短发在微风里起起伏伏的,煞是惹眼。
“姐,在忙呢?”
听见喊声,三姐缓缓地直起身子,转头看见站在她身后的我,黝黑的脸上一道道的沟壑纵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她朝我伸着双手,好像想要给我一个拥抱,但她手到我跟前,就缩了回去,凑过来,附在我耳边,大声道:“看我这手脏的。你怎么突然来了?走,走,快进屋去。”
三姐的耳疾看来是越来越严重了,这么近,还得这么大声地说话。我有三四年没有见到三姐了,最后一次见她还是三年多以前在县城外甥的婚礼上,那时,和她说话,就得凑在她的耳朵边大声吼着。
这次到老家梓溪公干,忙完工作,我婉言谢绝了书记的宴请,借了刘干事的单车,骑了就奔三姐家来了。
我已经有快十年没来过三姐家了,最后一次来三姐家还是十年前三姐夫去世那次。但三姐家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一座有些陈旧的两层的砖瓦房,一层的堂屋正中还挂了张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类似佛龛的小格,放了张已去世的三姐夫的半身黑白瓷像和两个燃香的小瓷台。堂屋两侧有些灰暗的白墙上各贴有两副年画。堂屋和两侧4个房间的地面简单地铺了地砖,但堂屋后的偏房和通往二层的楼梯则还是粗砺的水泥面。
三姐让我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坐下,就开始给我张罗小点心和吃喝去了,我则陷入一段段的关于三姐的回忆之中。
(2)
三姐和我同岁,是我们宋家的嫡女,但并不是我的亲生姐姐。我们的关系说起来既简单又复杂。
三姐叫徐洁,可她本来应该叫宋家琦的,是我占有了她的名字,和她在宋家所应有的爱和待遇。这么说吧,我是用三姐换到宋家来的男孩。我虽然比三姐大两天,但依着宋家的排序,我一直叫她三姐。
三姐是宋家的第三个孩子,她前面有两个姐姐。当时,宋家是梓溪秋阳镇有名的裁缝世家,爷爷做了一辈子衣服,在附近十里八庄很有些名气。奶奶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平时给爷爷打打下手,做些比如扦边、缝扣眼之类的小活。我的父亲母亲自然是继承了爷爷奶奶的衣钵,以裁缝为生。那个时代,有一门手艺,家里生活条件就比那些纯粹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要好很多。
我和三姐出生在那年的春天,前后也就差了两天。三姐出生时,爷爷一看,又是一个女娃,叹了口气,拿着他的旱烟袋就出门了,到镇东头他老哥们老王头家躲清静去了。
老王头看着唉声叹气的爷爷,一开始还安慰两句,说孙女好哇,孝顺,到时候还能帮着带带小孙子。爷爷叹口气,说,架不住总生女娃吧,已经是第三个了,还不知道孙子什么时候会来我家。
老王头眼珠子一转,帮他老哥们出主意道,“我儿媳她娘家村里一户人家前两天刚生一男娃,正犯愁5个男娃怎么养大呢,要不,你们换换?”
爷爷一听,这前后脚就差两天,莫非天意?爷爷知道,老王头儿媳娘家在几十里之外的大山里——坪山乡,离得远,正好事情不容易泄露。于是,交待好老王头一家,就高兴地回家了。
我就这样顶替三姐成了老宋家的宝贝孙子老三——宋家琦,爷爷奶奶宠,父亲母亲疼,还有两个姐姐的看顾,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也乖巧懂事,在爱的滋润下专心学习,成了镇上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毕业后留在省城成为了“公家人”,也算是为宋家光耀门楣了。
我是在刚考上高中那年,知道了三姐的存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3)
那天傍晚,我放学回到家,径直往厨房去找吃的。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一个女娃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和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我…我没有一定要回来,但他们,他们总是欺负我…”。
“那你也不能偷着跑回来呀,来来来,奶奶帮你擦擦。”是奶奶和蔼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愣怔了一会,只见站在奶奶灶前的这个女孩又瘦又黑,比我矮大半个头,头上两边各扎了个小把把。奶奶一手搂着这女孩,一手拿了条毛巾在女孩脸上轻轻地擦着。
我看了眼女孩,直接冲奶奶嚷嚷着:“奶奶,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琦琦回来了。你先吃个红薯吧,垫垫,饭还得等一会呢。”说着,奶奶递给我一个煮红薯,同时,也给了那个女娃一个,“你也吃个红薯吧,别哭了,我让琦琦去东头把你红姑姑叫来,看看什么情况。”
我拿了煮红薯,边吃边往镇东头王爷爷家走去,奶奶说的红姑姑,就是镇东头老王头的儿媳妇,我叫她婶婶。可这个小丫头是谁?让我去叫婶婶做什么呢?我知道,奶奶人缘好,爷爷去世后,镇上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爱找奶奶说些家长里短,有点什么过不去的事也都乐意找奶奶讨个主意,断个公平。奶奶劝诫人的功夫一流,一会功夫,就能让痛哭流涕的人心平气和。大概是谁家的小丫头被老王头家的孙子欺负了?可这个小Y头平时在镇上并没有见过。
待我叫了婶婶过来,小丫头已经不哭了,坐在灶下帮奶奶添火呢。已经在镇上小学当老师的大姐家慧也已经回来了,在灶前帮着奶奶一起做饭,三个人在厨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大姐接过奶奶的锅铲,对我说,琦琦来帮我添添火吧。
这时候,灶下的小丫头已经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跟在奶奶和婶婶的屁股后面去了堂屋。
“姐,那个小丫头是谁呀,镇上好像没怎么见过。”大姐比我大6岁,高中毕业就成了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爷爷去世这几年,爸爸妈妈忙着上户做活,二姐家娴初中毕业又去读了卫校,家里的一应事宜全靠大姐帮着奶奶操持着。我想大姐应该知道这个小丫头是谁,于是好奇道。
大姐犹疑了一会,开口道:“你长大了,也应该告诉你了。那个小丫头和你同岁,是我亲妹妹,而你,本应该是他们老徐家的第5个儿子……”
“什么…什么…我不是咱们宋家的老三,是什么老徐家的老五?……”我扔下火钳,“嚯”地站了起来。
大姐把刚盛起来的菜放在灶台上,按住我肩膀,让我坐下,跟我讲了一个在我听来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原来,我嘴巴里的“小丫头”才是真正的宋家琦,她才是宋家的三公主,我是宋家那个彻头彻尾的入侵者,但我…我大喊着:“我就是宋家琦,就是…就是,什么老徐家,我不认识,从来就不认识……”
大姐蹲在我跟前,轻言细语地安慰着我:“你现在仍然是我们的三弟宋家琦,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大姐的话让我吃了颗定心丸。我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才不知道什么老徐家呢,也决不会回去老徐家。大姐仍在说着什么,我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大姐的话断断续续地飞进我的耳膜。
(4)
后来,我了解到,老徐家在几十里之外的大山里,日子过得很艰难,已经有了4个儿子,我是第5个儿子。我出生时,徐家两口子正犯愁呢,这又来个大小子,日子怎么过下去?
红姑姑回娘家,找到老徐家,把老王头交待的换着养的话头一说,徐家姆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把这个老五送出去,但一开始并不想再要个女儿回来养着。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好不容易能送出去一个,还要再养一个女儿,肯定不行。但徐家爸爸想得远呀,领回来养几年,女娃还能帮你干些家务活,大了,就让哪个儿子娶了,不然,你怎么给你4个儿子找媳妇?
就这样,三姐进了老徐家,取名徐洁。徐家很穷,上面4个哥哥穿得破破烂烂,吃饭都是靠抢的,吃得稍微慢点,就得饿肚子。三姐是外来的,哥哥们总是欺负她,说她来徐家就是来侍候他们兄弟的。三姐在徐家从来没吃饱过一顿饭,一小碗米饭就着一碟咸菜就是她日常的餐食。三姐从五六岁开始就帮着徐家做饭洗衣服,过着童养媳般的日子。
三姐这次并不是第一次找回来。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刚上初中,正在学校上课,一点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据说,当时是三姐要上初中,徐家不同意。徐家老二脱口而出,你都不是我们老徐家的人,还想上学?还是赶紧嫁给我吧。
三姐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开始就是外来的,怪不得自己一直像奴隶一样侍候着他们老徐家一家六口,他们也还是处处欺负自己,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生为女人的过。
三姐开始四处打听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后终于知道是红姑姑牵的线,哭着闹着,要红姑姑带她去见亲生父母。
这时候,虽然爷爷不在了,但送出去的娃娃就是送出去的,收是收不回来的。当时,据说是奶奶和父亲母亲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三姐送了回去,并劝徐家姆妈至少要让徐洁读完初中,并承诺,徐洁读书的学杂费宋家来出。
这样,三姐总算是读到了初中毕业。这不,初中一毕业,老徐家说死也不再让三姐上学了,而且,逼着刚满15周岁的三姐和徐家老二徐建雄成亲。
我父母和奶奶虽然心疼三姐,但也没有办法,三姐已经姓徐,宋家做不了主的,更不方便出面,毕竟还顾忌着我的存在。奶奶托了我婶婶,也就是她红姑姑去老徐家说道说道,女娃太小,怎么也得十七八了,才谈得上结婚成家。娃娃都已经在徐家,早晚都是徐家的人呀。
当时,三姐最后成没成亲,什么时候成的亲,我并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知道了我和三姐的身份真相,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三姐,更不敢去见她。家里人聊天提到三姐,我都是找借口躲开。这期间,我一直没有和三姐见过面。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我上高二那年,三姐还来我们镇上住过几天院,大姐几乎天天都去医院照顾她,父母、奶奶也是轮番地往医院跑。
我假装专心读书,并不去打听。
尽管家人谁都没有刻意跟我提起,也没有要求我去医院看三姐。但一个家里住着,我多多少少也听出点原委:好像是三姐掉河里,耳朵进水损坏了神经,徐家一直不让她去看医生。直到有一天,三姐耳朵里开始不停地“嗡嗡”作响,有时候像是打雷一样。她被吓到了,以为自己要聋了。她自己跑到大姐工作的小学,跟大姐说了情况,大姐这才赶紧安排三姐住进了医院。
(5)
我再次见到三姐,是我考上大学时,三姐和三姐夫徐建雄(或者说是我二哥)带着他们已经两岁的儿子来贺喜。我仍是心有戚戚,不敢面对三姐。他们到家时,大姐把我叫出来,我也只是低着头,轻声唤了声“三姐”就离开了,都没敢抬头看一眼三姐夫和小外甥。
晚上,三姐特意找到我,跟我详细地聊了聊,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关于她对宋家和徐家的看法,还有她对未来的打算……她说,我们都是无辜的,我不必对她有任何负疚感,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命,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她不怨任何人,而且,她很高兴有我这样一个弟弟,我考上大学,她真心地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三姐说,她打算带着孩子和三姐夫一起搬出大山,在我们镇边的碧溪村落户安家。她说,大山里实在太穷,她不想自己的儿女像自己一样没有出头之日。
我为三姐能有这样的见识和想法而高兴,也为三姐能和我这样推心置腹地聊这些而释然。从此,我心中对三姐的歉疚和隔阂消融了,我们真正地成为了心无芥蒂相亲相爱的姐弟。
那时候,大姐早已经结婚成家。大姐夫是乡政府的干事,很方便地为三姐一家在秋阳镇碧溪村落了户。三姐起早贪黑,做完地里的庄稼活,侍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还要到镇上做点小生意,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为他们的小家积累资金和人脉。我只要一回来,也总是惦记着去三姐家里看看。
三姐夫徐建雄,也就是我实际上的二哥,游手好闲惯了,整天喝酒抽烟,帮不了三姐任何忙,还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三姐还得照顾他。
好在三姐的两个儿子不像他们的爹,还算有出息,都学了木匠的手艺,跟着村子里的人年年去上海打工。赚了钱,回碧溪村盖了这两层的楼房,娶妻生子。然后,两个儿子小两口又都双双长年在外打工,留下幼小的孙子让三姐带。
三姐夫去世后,三姐就独自守着这座还未完全修缮好的二层楼房,陪着两个上小学的小孙子,侍弄侍弄房前屋后的自留地。大片的庄稼地,她两个儿子怕她太受累,不让她弄了,租给别人去种了。但就是她这耳疾,好像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儿子们常年在外,有点顾不上了。
(6)
从回忆中醒过来的我,突然意识到,我该为三姐做点什么。
我快步找到正在厨房忙活的三姐,凑到她耳边,告诉她,我明天要带她一起去省城,检查检查她的耳朵,佩一副合适的助听器,她就能清楚地听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了。
一开始,三姐很兴奋,能正常地听到人家的说话声,可是她做梦都想的事。但一会后,就开始拼命地推脱:“不去不去,那一定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我不去。”
我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负担得起。再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可是,我是肯定走不了的,家里上学的海涛两兄弟没人管的。”徐海涛徐海波是三姐的两个孙子,在镇上的小学上三年级和四年级。
我不由分说,拿出手机,拨了已经退休,在县城居住的大姐的电话。大姐听说我要带三姐去省城试配助听器,极力支持,夸我想得周到,答应来三姐家帮她照顾两个孙子几天。
第二天,我带着三姐踏上了返回省城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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