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者——文清

作者: 三羊煮酒 | 来源:发表于2022-09-12 00: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曾经认识一个端庄的人。

    因为堂哥的缘故,年少时,我就知道上村有个学习很厉害的人,名叫胡文清。

    文清,是我哥的同学。说起这个人的名字时,我哥一脸骄傲,好似那一张张百分试卷就出于他的手。

    那时的我刚入小学,进位加减都还频频算错,可谓错得离谱。一天放学我哥突然跟我炫耀他的同桌,次次考试都能门门考百分。我哥当时的神情十分骄傲,斜眼看着我的作业本,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我听到这样的讽刺,难得没有跳起来挠我哥臭屁的嘴脸。我的注意力被我哥门门百分的话吸引了,当时就不由对素未谋面的文清产生了向往。

    渐渐地发现,许多大人也开始喜欢念起文清的名字。在说文清起时,言语中无不充满了称赞。说着说着想到自家还在撕书折纸的孩儿。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往心头上烧,可又翻腾不起浪,最后又统统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往往这种时候,大家都会默契般地沉默。直至,新的一个话题再次燃起。

    我哥也因文清的缘故,开始变得跟往常不一样了。

    本就爱整日疯跑的堂哥,这段时间变得越发不着家,也可以说更加出格。以往晚饭时,我都会端着饭碗,坐在两家相通的庭院走廊上。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我哥也差不多披着夕阳的余晖嬉皮笑脸地跑进大院门,二话不说直奔到我跟前,伸手就要抓我碗里的肉。往往也正是这个时候,伯母都会举着烧火棍从厨房里出来,追着我哥满院喊打。这场追逐赛,往往是我一碗饭吃完,我哥一下也没挨着。见我意犹未尽地起身,他甚至还有余力对着我挥手。

    这几天,也是文清热话题的这段时间。我碗都洗干净了,我哥的身影还迟迟不见。想着前些天伯母刚新换了手臂粗的火棍,我不由为我哥感到一阵默哀。

    正想着,我哥回来了!看着我哥一脸春风得意不知悔过的样子,我心想:得!这回有好戏看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哥进屋后许久还是一片和谐,隐约中还传来了伯父伯母们心切的关怀。

    第二天在我哥洋洋得意地炫耀下,我才知道这一转变,只因我哥不着家的理由十分充分且直击靶心。起初,我只当我哥聪明,能想到拿文清来做挡箭牌。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期中考试时,我哥的成绩确实明显拉高了。我这才相信,他每天真的是与文清呆在一起。

    向成绩好的人靠拢,这也许是身为父母所希望看到的。

    那段时光里,文清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我,从未见过文清。我以为,因为我哥的缘故,我们总会见上一面。直到有一天,我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句话不说,然后将自己关在房里许久。

    文清被保送到当地有名的高中了。

    第二天,这个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大家说起这事时,大家脸上都浮现着光晕。

    自从我哥上高中之后,文清也就慢慢淡出我的生活中。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平静。

    突然有一天,那个原本沉寂下来的名字,突然又高调浮现于大家的言语中。

    在我为乘除运算抓耳挠腮的时候,身旁乘凉的大人,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都高昂地谈论起文清。他们在说文清时,脸上的光又回来了。这时我得知,文清带着上村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长清河边,砍树立柱,自建凉榻。这件刷新我认知的事情,让原本沉在内心深处的崇拜又滋滋浮起。

    一时之间,文清又再度成为大家口中推崇的焦点。

    在那个年代,村里随处都可以自建房屋,也有不少开发池塘的村民在塘面边建起守鱼屋。这本不算特别稀奇的事。可在清水河面上建房,却从没有人想过。文清算是打破了传统观念,在河岸围墙最高地,深入水中下桩架梁,齐平路基自建房屋,光听着就让人心生澎湃。

    这就是文清,一位无所不能的少年。

    去看过那个房屋的人,回来都无不惊叹,夸赞的话毫不吝啬脱口而出。我年小,不敢去。因为从内村过去,必须要经过一片野林。那片森林外围满是坟堆。自从上次文清被保送的事情后,我哥便不再去文清那了。好像是他喜欢的女孩子,当着他的面向文清表白了。不过这次我哥去了,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回来后我追着问,房子起得如何?好不好看?是不是在河面上?我哥轻飘飘回了句,也就那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哥那里问不出所以然,我只好自己去收集信息。听说那房子不大,就几平米。前不久已经盖瓦,如今也披灰了。房子落定的那天,文清用浓墨在门梁上挥洒上三个大字“清水居”。其余好友分别在两旁提上对联。

    随着越来越多好奇的孩子往那跑,文清将本用于个人学习的地方改为小型图书室。起初是上村的小孩,再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伙伴都从文清那借回新奇的图书。我想去小屋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我央求我哥带我去,可每到周末总是追不上他的踪影。我也曾试图独自跑去,又总是半路就因为胆怯而掉头。就在我快要战胜心中的恐惧时,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突然在我耳边炸开。自此,也断了我所有的念想。

    文清疯了!

    一大清晨,村里的人都在说文清疯了。

    我一脸质疑。

    怎么会?文清是那么神圣,那么无所不能!那么让我追不可及的人!他怎么可能突然就疯了!?我情急要去求证,去追问我哥,追问我父母,追问所有在谈及此事的村民们。

    文清父母不知为何事发生争执,两人大打出手,文清母亲死了。

    文清的父亲在外结识了新人,母亲承受不了,服了农药救不回来了。

    文清因为用脑过度,一时接受不了,跟着也疯了。

    各种版本不一,结局都指明一个事实。

    文清,是真的疯了。

    他真的疯了……

    他整日躲在“清水居”不肯出来,许多人闻声去劝,又都徒劳而返。后来大家劝累,文清更疯了!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清水居”总会不时传来让人惊悚的怪叫声。

    慢慢地,也就没人再去那里。

    直到有天,送饭的亲友发现那里大门敞开,里面一片狼藉,文清也不知所踪。不久,有人在野林的乱坟地见过灰头土脸的文清,高声喊他,他却头也不回,摇摇晃晃地往深处走!突然一天清晨,有人发现文清出现在家里找吃的。之后,好心的亲友便接下了照顾他的责任。

    往后的日子,关于文清的话题也就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说起来,大家都是一脸怜惜地摇着头。

    天妒英才!

    这是最后大家统一给文清的标签。

    那个我心中一直追崇着的至高的人,我还没来得及追着他的步伐,好好看他一眼,他突然就陨落了。

    2022.9.20

    多年后,我到城里读书,终于敢一个人走过那片坟区。我见到了多年后破败的水上小屋,水中的石柱有些脱落,门前的台阶也已经凹陷,窗子被风吹散的只剩一半,已经氧化的木门紧紧的扣着锁,屋顶的瓦片虽有些缺失,但也还算错落有序,稳稳伏贴在梁上。短短几年时间,小屋外体已发黄掉灰,唯有门梁上的“清水居”飘逸灵动、清晰可见。

    我向小屋走进两步,想从窗户看看文清以前挥洒的足迹。外面的阳光明亮刺眼,里面十分昏暗发潮看得不真切,我忍不住向窗边走去。身后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些声响,原本长大的胆子突然又缩了回去。我有些发怵,看了一眼声音来源的坟区,呼吸有些急促,赶紧迈起步子继续往大路走去。

    走出很远,我又回过头,再看了一眼“清水居”。让我意外的是,我见到了文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文清,缩着一团坐在屋前的台阶上。

    在此之前,我只在我哥的初中毕业照上,见过照片里的文清。那时的文清笔直地站在一排老师的中间,笑意入眼,气质温和,一派端庄。

    确切说,让我如此深切记着文清的还是后来的一次酒席上。

    我哥初中同学结婚,同样也是我的沾边表亲。因着新娘是广上某话剧团体的成员,结婚那天便在门口隆重地搭了个小舞台。

    当天,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文清也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他。相较最开始时,他现在的状态好了许多,但又差了太多!

    不知是谁在起哄,一道高亮的声音响起。

    ‘呦,这不是文清嘛!文清也来啦!?’

    话未落,便引来一片嘻笑声。

    我听着心里泛起酸楚,想离开又不舍,我想多看看文清。

    文清孤身站在人群中,也裂开嘴跟着傻笑。有长辈急忙跑过来,拉着文清的衣袖就往门口带,来到门边指着那刚放的一张凳子让他坐。文清听懂了,带着未褪去的笑意,缓缓地坐了下来。坐下不久,许多已经高校毕业的同学特意上前打招呼。不论对方说什么,文清都是笑吟吟地点头。最后,众人自感无趣,纷纷散开了。

    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直到大家似乎都忽略了文清的存在。然后我看到文清脸上的笑意在慢慢消失,他呆滞地望着一个地方,原本微亮的双眼也变得十分空洞。也许是我看得太过专注,引起了文清的注意。他突然看向我,那眼神里在一晃神间似乎变得明亮,等我再认真去看时,文清已经冲我这里露出痴痴的笑容,空洞黝黑的双眼,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

    这时也准备开席,文清似乎变得有些急躁。原本安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此时相握在腹前,指甲很小幅度,很用力地抠着手背。我注意到,便转身进了粮房,问帐房先生拿了一块糖糕。鼓起勇气走到文清面前,文清似乎被我的突然靠近吓着,在看清我递过去的糖糕时,他并没有着急接过去,而是抬头对着我露出纯粹的笑容,然后伸出双手接过糖糕。他一手托着糖糕,一只手捻拿起糖糕,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吃着,边吃边抬头对着我笑。

    那是我见过笑容最干净、举止最端庄的人!即使他蓬头垢面,即使他双手沾满污垢。

    即便如此,他还是我心中的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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