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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电梯下到一楼,就看到楼道里人头攒动。我问咋回事儿,一个人告诉我楼道被封了。我往前看,一个人在和门卫吵。门卫是个秃头大爷。我老远就听到他嚷:
“都回去,都回去。”
人群中一个人叫:
“吃的喝的咋办?”
老头眼睛一瞪:
“我哪知道咋办?我不管这个,只管锁住门。”
人闹得更凶了。正吵嚷间,老头的对讲机响了,里面的人说:
“大家不要慌,楼下的老虎,动物检疫部门,正在处理,大家耐心等等。”
几个人又朝着对讲机吼:“那也得有个时间啊,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啊。”
对讲机里说:
“放心吧。我保证,最多三天,最多三天老虎就被处理了。”
人们又问:
“那误工呢?误工怎么算?”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个还在协商,还在协商。我们会出具证明,然后你们交给单位,请求给予特殊假期。”
人群听到那头的承诺,脑子里转了转,就散了。
我其实不太在乎误工。只是现在是工作日,别人都在上班,我总还要接别人的电话,这很烦:咋跟别人解释呢?说我们楼下来了老虎,所以我出不了门?这解释只会带来更多麻烦,还是说自己病了算了。我就给领导发短信,说感冒了,要请一天假。领导没回。我打开电脑,接着看昨天没看完的动漫。心里惴惴的,领导不会不同意吧。但这不是我不想去上班,实在是去不了啊。正三心二意想着,领导来短信了,只有一个词“OK”。我彻底放心,就当自己真病了,在家休息就好了。
精神一放轻松,动漫也看得起劲。天有点儿热,我开了空调。索性把衣服都脱了,还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可乐,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光着身子在客厅里吼了几声。我不知道为啥自己这么干,但我确实就这么干了。
这样的兴奋持续到晚上,我突然有点抑郁了。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有点犹豫,就像陶喆的歌里唱的:
“今天我心情有点怪怪,可是说不出为什么。”
而且太阳西沉,屋里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我感觉冷了。关掉空调,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我能听到外面人们回家的招呼声。我穿上短裤,跑到阳台上。阳台上有太阳的余温。我觉得这温度刚刚好。我在那里更能清楚地听到人声。不知道谁家正在炒菜。我觉得有点饿了,更重要的,我觉得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时光。早上的快乐,现在跑的无影无踪,而且好像没有来过。而且,明天,我该怎么请假呢?
虽然饿,却没什么胃口。我看着外卖单子,浏览了好久都不知道要吃什么,盯着图片半天,我才想决定吃烤鸭饭。可刚要点,我才想起楼下有老虎,外卖小哥根本进不来。我苦笑了一下,扔了手机,去冰箱里看了看。里面没剩啥东西,只有一把蔫掉的蔬菜,冷冻层里还有两块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了。我没了兴致,关了冰箱门。可我自从打定主意要吃烤鸭,慢慢觉得真饿起来。满屋子找烤鸭替代品,怎么也都找不到。最后饿过头了,就想,开水冲个鸡蛋也挺好。我就这么做了,还从厨房翻出从老家带的香油,淋上一大片,香气扑鼻。我小心翼翼地端到客厅,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给烫的咳嗽起来。可是真他妈过瘾!我忘了烤鸭,也忘了郁闷。吃完冲鸡蛋,看动漫的兴致又来了。看到十二点,关灯睡觉,一夜无梦。要记住我在白天的时候,还担心晚上不好熬呢。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要去楼下看情况,就乘电梯下楼。到了那里,才发现有好多人。看来大家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在人群里还发现了阿亮。
阿亮和我是朋友,之前在一个公司。我们一起租的这个楼的房子。后来阿亮离职了,去了另一家公司,可没挪地方。我们还是一块儿玩儿,打游戏,看电影。再后来我鬼使神差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就不怎么和他玩儿了。好久在电梯间看不到他,我还以为他搬走了。现在看到他,我突然怀念起一起玩儿的日子,好像他依然是我的好朋友。我过去打招呼。阿亮也笑着打了招呼:
“老虎还在外面呢,今天也不能出去。”
我搓着手:
“那咋办?我昨天就说病了。今天说啥好?连请两天得要医生开假条的。”
“我跟领导直说了,楼下有老虎。”
“你老板也信?”
“信,怎么不信,都上新闻了啊。”
他给我看新闻。果然,新闻上说某某小区进了老虎。
我心里也松下来。刚想和老板发短信,老板突然来电话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起来,老板在那头特别兴奋:
“听说你家小区闹老虎了?”
我嗯了一声,老板接着说:
“牛逼啊。我都想去看看了。”
老板一向不怎么和我说话的。我也从来没在他嘴里听到“牛逼”这个词。今天他竟然不自觉说出来了。我说:
“领导,我今天还得请假。”
那头就说:
“没事儿,老虎什么时候走了你什么时候来就行了。”
“那工作咋办?我电脑都没带……”我假惺惺地说。
“没事儿,放心吧。特殊情况嘛。这段时间我让小李代你。”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高兴。我跟阿亮说:
“去我那里打游戏。”
阿亮笑着说:
“好。”
我们就乘电梯上去。我们在家里打了好几局游戏。畅快。这种畅快我从大学毕业开始就没有过了。我们打到后来,有点无聊了。阿亮扔下手柄:
“饿了。”然后站起来说:
“吃东西。”
阿亮就跑到冰箱里翻东西。我听到冰箱门打开,瓶瓶罐罐发出磕碰声,还有塑料袋索索声,一会儿门关了。阿亮露头说:
“毛都没有啊。”
我说:
“有啊,有鸡蛋,还有挂面。下面吃。”
阿亮说:
“靠,这么寒碜。”
但还是进去。下了面,窝了两个蛋。我从冰箱里翻出香菇酱拌上。二人凑合吃了一顿,有了力气,又开始操机。我们上网和别人对杀了几盘王者。这一天白天就这么度过了。打着打着,突然电话来了,是女朋友的,我挂断了。女朋友锲而不舍地打来。我又挂断了。她又打过来,我怒了,接了。但又不敢发火。电话那头也是沉默。我喂了几声,那头还是不说话。我有点生气了:
“说话啊。”
那头半天才说:
“你不是不想接我电话嘛。”
我说:
“我正在回领导微信嘛。”
对面还是不响。我说:
“我今天没在公司,很多事儿都找我。我不回不行啊。”
那边说:
“可你不能挂我电话啊。”
这次换我不出声了,半天那头说:
“你病了么?”
语气和善了,听着像关心我。我突然开始想生气:
“我病了?哼,看来你是真不关心我啊。”
我瞥到阿亮在那里玩王者,轻声微笑了一下。我踹了他一脚,他躲开了。对面说:
“我不关心你,以后不打电话给你了。拜拜。”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彻底气了。阿亮也大声笑了出来。我说:
“靠,看戏很爽是不是?”
阿亮接着笑。我说:
“滚!滚!还想在这儿吃晚饭是不是。”推着他把他推出了门。我接着拨回电话。拨一回,挂断一回。连拨了六七回,接了,还是不说话。我软了:
“我错了。”
对面不吭声。我连续说了好几次。又加了一句:
“我不该凶的。”
对面哼了一声。
我知道有戏,就接着说:
“你知道啊,公司一堆事儿。我一天不在,就给我电话。就好像离了我不能活一样。”我想发牢骚来劝回她。
对面说:
“你别绕着弯子骂人。我离了你能活。”
“哎呀,不是说你啊。公司的。你又多心了。”
“我要多心,我就跟你视频了。看你是不是又找哪个小狐狸了。”
“视频,视频。你看看我藏没藏。”
我挂断了。然后视频她。她接了。我切换镜头,扫了一圈:
“你看,有没有。”
对面笑了:
“有就仔细你的皮。”
我也笑了:
“喳。”
然后放肆一点:
“不过你真不关心我。”
对面说:
“我咋不关心你了?不关心你和你视频?”
“你说我病了,你知道我这里怎么了么?你分明不知道。”
“你那里咋了?”
“我这里闹了老虎了。”我大声说,把这事儿讲了一遍,而且说:
“都上新闻了。连小区名都有,你看了也不想起我,还说关心我?”
我觉得真理都在我这边。对面说:
“我没时间看新闻嘛。”
“没时间看新闻,也没听同事说么?你们同事都是化石么?都是啥同事啊。”
“听到了……可我没注意。”对面低了头:
“对不起。”
这下换她说了。我很得意:
“哼。”
我觉得特别过瘾。又聊了一阵子。我借口要洗衣服,就挂了。她也没像之前一样坚持耍性子。我挂了电话,觉得饿了。突发奇想,去厨房做了焖面,把最后一点青菜焖上了。明天老虎估计就被逮住了。最多就是两顿了。我还有很多鸡蛋。还有一堆糖和面,就算拌着香菇酱也能过一天。不担心。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下去,直接光着身子在宿舍里看电影。快到中午的时候,阿亮来敲门。我穿了短裤开门。他手里拎着一塑料袋东西。我边让他进门边说:
“咋了?”
他说:
“反正没事儿,喝一杯。”
我在塑料袋里翻,翻出烧鸡,香肠,黑啤,威士忌,青岛,还有两包利群。我说:
“嚯,不过了?”
他说:
“庆祝老虎围城岁月。”
我问:
“逮住了。”
阿亮说:
“不知道啊,不是说三天么。就今天啊。”
我打开利群,抽上一根。打开一罐黑啤,把烧鸡撕开,也没盛盘,就这么吃。我们边抽边喝边吃,阿亮突然说:
“你说这老虎哪儿来的?”
我还真没想过,电视上也没说,顺口说:
“动物园吧。”
“新闻上说不是。”阿亮吸了一口,把烟沉到肺里:“野生动物园,动物园,马戏团,一个都没少。苏州、昆山,都没少。”
“那这不能凭空而降啊。”我吃着烧鸡说。阿亮没说话,过了半天又说:
“新闻上也没提到是啥品种。”
我说:
“老虎还有啥品种?”
阿亮瞥了我一眼:
“土包子。老虎也分种类啊。华南虎,东北虎,孟加拉虎,苏门答腊虎……”
我说:
“别扯这么多。不都是新闻么,你在网上看看老虎的图片。”
阿亮说:
“你咋不看。”
我摊摊手,两手都是油。阿亮无奈,拿出手机,翻出了视频,视频里老虎一闪而过,摄像头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视频是隔壁楼拍的。后来还有无人机拍的视频,可都给楼和树挡住了,看不到老虎。我问:
“这啥品种?”
阿亮摇摇头。我说:
“你不说的头头是道么?”
阿亮说:
“妈的,这么糊,你能看清?”
我吃着鸡,突然站起来说:
“我他娘的有个主意。”
阿亮问是啥。我说:
“你烧鸡还吃不?”
阿亮明白了,一拍大腿:
“妙啊。”
我们就打开阳台的门。外面空气像蒸笼一样,一个人也没有。不过这也正常,虽然看不到老虎,但老虎就在,人不敢出来。我对着楼下吼了一声,阿亮拍了我的头一下:
“神经病啊。”
我又看楼下,道两边停满了小轿车,几棵树绿得像墨一样。老虎看不到,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藏着。我左看右看,看准空地,对阿亮说:
“我扔了。”
阿亮点点头。我就一下子把烧鸡扔了下去。本来奔着空地去的,那烧鸡在空中滚了两圈,往树顶上去了。我叫着:
“完了完了。”
那烧鸡噗的一声穿过树顶,摔到地面,有几块从树影里滚了出来。应该是摔烂了。阿亮说:
“你他妈什么准头啊。”
我们盯着楼下看。老虎没出来。看了一会儿,热得出了一头汗。我说:
“你看吧。我进去了。”
阿亮还在看。我转身就走。阿亮突然叫了一声:
“看。”
我忙转回来看。结果没看着,只听到呼啦一声。阿亮扭头看着隔壁楼八号楼。我也看过去,啥也没有。我忙问:
“看到啥了?”
阿亮说:
“一道影子从树底下过去,往八号楼去了。”
我说:
“在哪儿?”
阿亮指指八号楼九号楼之间的花丛:
“就在那儿。”
我看了半天,啥也没有。我有点生气。等了半天,结果错过了。我问:
“看清了么?啥品种?”
阿亮摇摇头:
“没看清。”
我说:
“擦,白费一只烧鸡。”
我和阿亮进来,不再谈老虎,又胡侃起来。我们把威士忌也喝了。阿亮有点醉了,脸红红的。我们明显操不了机了。我们吃了一下午,天黑了也不饿。阿亮回屋去了。我收拾了骨头,装好袋子。想着刷个直播看看。可这时候女朋友又来视频了。我有点扫兴,可是还得接啊。那头说:
“想没想我啊?”
我说:
“想。”
可那边看着我的表情,撇嘴说:
“看来没想我啊。”
我挠挠头:
“给老虎闹得,一天也没安生。”
那边说:
“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看着视频的小屏幕自己的脸有点红,只得点了点头:
“这不愁嘛。阿亮过来了,喝了两杯。”
“歇着不挺好嘛,愁什么?”那边说:“我也希望来老虎呢。又不用干活。”
“谁跟你说的,好几个人都问我。少了我,他们连文件放的路径都不知道。”我又老调重弹。
“得得得。”那边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啥怎么办?”
“你没看新闻么?老虎还没走啊。说是专家在鉴定品种,不好抓捕,还要再过几天。”
“我不知道啊。”我说:“我没看新闻啊……”说着我点出去看新闻,新闻上的确这么说。我接着对那边说:
“抓个老虎,怕毛啊,直接抓了不就完了么?”
“谁知道啊,可能怕伤了它吧。”
“什么啊,肯定是懒政。”我说:“这些人就是懒,到处甩锅。”
对面扑哧笑了:
“你这么有正义感啊。真是好市民呢。”她的话里有戏谑,也有亲昵。我没说话。那边说:
“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办?他们说还要一周。你还有吃的么?”
我说还有鸡蛋和面,可我已经吃腻了,不想吃了。她说:
“你去问问居委会啊。他们肯定要管啊。”
“那好,我就去问问。挂了哈。”
那边也说好。我就挂了。我其实不太关心吃的,肯定会有人闹的。但我觉得该去问问居委会,万一女友视频问我,我也好回答。
我打物业电话,没人接。我想去楼下碰碰运气。我以为楼下会有人,结果一个人都没有,连老头都不在。我不知道老头住哪儿,他肯定不可能去外面。楼梯口有一件屋子,我不知道这是配电间还是老头的屋子。
楼道里静静的。楼道的感应灯也灭了。我在黑暗中往外面盯了一会儿,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太平。我很难想象有只老虎在外面徘徊。正当我要嘲笑自己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叹气声,然后喘息声传了过来,就好像有人抬着很重的棺材发出的声音。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楼门镶着的玻璃中缓缓走过去了。我看到了那颗硕大的头颅,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它经过的时候,没有看我,可我知道我在它眼角的余光里,它尾巴轻轻地向上卷了卷,就好像在和微风嬉戏。一阵战栗攫住了我。毛骨悚然,我反倒不敢移动,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过了好久,我才担心起那两扇玻璃不够结实。既然它能看到我,就能穿过来咬住我。我赶紧转身,顾不得去按电梯,直接从楼道往上跑。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层,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来。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在楼梯里徘徊回荡,我怕那脚步里混杂着别的东西,赶忙停住,手扶着楼梯。我不敢回头往下看,可眼神忍不住往下瞥。我暗自决定,如果有声音,就往上跑,关上楼梯门。万幸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我的两条腿在哆嗦,就好像有按摩椅在抖动它们。过了好久,我才闻到楼梯长年封闭的土味。我想站起来,可起不来。那庞然大物还在一遍遍地走过我的脑子。
我坐了得有十几分钟,才重新收拾力气,走出楼梯门,按了电梯。到了房间里,我关上门,第一次反锁了房间。我知道这样无济于事,可非这样不能安心。我把阳台的门也关了,我好像生怕它记住了我的气味,会顺着水管爬上来。现在我知道自己很可笑,可当时,如果你也在的话,你也会这么干。
第二天不知道为什么,我起的很晚。头天晚上我也没做什么噩梦,可我就是醒得晚了,一看表,差不多十点钟。外面阳光强烈,隔着玻璃都能感到热气蒸腾。阳光好像驱散了我心里的阴影,我竟然有勇气再次下楼。我本来以为楼下没有人,可我去的时候,乌泱泱挤了一堆人。我吓了一跳,心想万一老虎再经过,人们非得吓得踩踏不可。可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担心,好多人都在交头接耳,一堆人围着老头,就好像第一天一样,对讲机里声音传过来:
“请大家耐心等一等,政府不会不管的……”
话没说完,这边就喊了:
“等?等到什么时候?之前说三天,可三天之后又说要一周,一周之后是不是又要说一周?!”
对讲机里面说:
“我接到消息,市政府正在商量对策。刚才说的食物问题,市政府会有方法的,各位先撑过中午,下午就会有无人机给带吃的。到时候老赵会在楼顶上给大家分东西。”过了一会儿,里面声音又高兴地补充道:
“东西呢,有米,有油,还有五花肉。每家十斤米,一桶油,五斤五花肉,还有青菜和西葫芦。政府是不会饿死咱老百姓的。”
围着的人听了,喧闹了一阵,都安静一些了。有人又凑过去说:
“有羊排没有?”
“羊排?……没有,困难时期嘛,不能面面俱到。哎呀,等老虎过去,居委会请大家吃烤全羊。”
这边人有几个人都笑了:
“我要城北老孙家的。其他家的膻气重。”
对讲机里说:
“好,好,还挑三拣四的。”
里外一起笑起来。大家好像都放松了。这个事儿上了系列新闻。大家都知道了某小区九号楼附近有只老虎。老板也不会强制你上班,政府发东西吃。这日子也算不错了。人们陆续上楼去了。我没有在人群里找到阿亮,最后我也赶紧上去,在电梯里按了阿亮的楼层。出电梯敲他家门,没人应,我接着敲,好久,阿亮才开门。他穿着短裤。我问他:
“你没到下面啊。”
他摇头,然后打了个哈欠。我说:
“一直在睡啊?”
他嗯了一下。我说:
“至于吗,那点酒拿你到现在?”
他说:
“毛啊。无聊,当然睡觉了。”
“靠。多好啊。无聊啥。来操两盘。”
阿亮摇摇头,表示没心情。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电视上正在播《甄嬛传》,我边看边问阿亮:
“你听说了没,下午会有无人机送吃的过来。”
阿亮边刷牙边含糊了一声。电视里,雍正刚咽气,拉着黄绦子的手刚松开。阿亮吐了牙膏,喝了两口水,咕嘟了两下吐出来了。他边擦嘴边走出来,说:
“我看哪,根本没啥老虎了。都是骗人的。”
我说:
“你咋知道,早上我看新闻还有呢。”我其实想说我昨天还见到了,可不知怎么,我不想说。
阿亮说:
“我早上起来,就把烧鹅扔了下去,看了半小时,老虎都没来吃。我就睡回笼觉去了。”
我乐了:
“你当老虎你家养的啊,叫它来就来。可能它不饿呢。”
“那你去看看,烧鹅还在不在。”
我听了,就推开阳台门,往下看。地上有东西黑乎乎的,应该就是阿亮的烧鹅。我转回来说:
“看不清楚是不是烧鹅。”
阿亮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可我知道阿亮应该说的没错。我说:
“那你打算干啥?”
“啥也不干。”
“来两盘嘛。”我怂恿着。
“不来了。没兴致了。”阿亮说:“跟你都来烦了,都摸清你套路了。不好玩。”阿亮笑了一下。我突然有点烦他。阿亮问我:
“吃东西不?”
我说:
“有啥好吃的?”
阿亮去厨房遛了一圈:
“还有哈尔滨大红肠。”
换我摆手了。我讨厌吃这东西。《甄嬛传》一集完了。我也觉得没意思,就出门了。阿亮在厨房问我:
“不坐了?”
“不了。等会儿再来吧。”
我回到房间,也开始感觉没意思,动漫都失去了兴趣。我从早上起来就没吃饭,可真奇怪,一点也不饿。现在快两点了,我也不困。我打开抖音,刷了起来。小姐姐们舞姿曼妙,可不像平时让我热血上涌。我明白了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就这么磨到下午四点。我听到楼道里有声音,有人敲我的门。我刚开门,是个陌生人,他喊着:
“楼顶发东西了。”
然后就跑电梯,去通知其他家。
我顺着楼梯到楼顶。顶楼的门平常是关着的,现在也打开了。一堆人围在那里在领东西。有人走过来,我看着他两手里都拎着东西。我让了让,等他过去。我也走过去领。我看到阿亮的名字空着,没人签字。他应该没来。我本来想替他领的,但一转念,就算了。我领了,并没有急着走,而是靠近栏杆,往下望。楼下的树更小了,极目所望,没见到任何影子。我听到“喂”的一声,悚然回头,老头对着我吼:
“别掉下去了。”
他是好心,可我真讨厌他这种语气。我没好气儿地说:
“知道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给其他人发东西。我拎着东西,回到房间。还是觉得无聊。瞥到了饭桌上阿亮昨天留下的利群。我点了一根,猛抽了几口,才有点儿不那么郁闷。我想:
“没意思。”
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想是女朋友打来的,叹了一口气,去拿手机,结果是阿亮。我接了,但心情还是很差,喂了一声。阿亮电话里笑了:
“哟,这是谁惹你了?女朋友?”
我说:
“少废话。啥事儿?”
电话里说:
“你往阳台上来。”
我没好气儿:
“干嘛。”
“你来就行了。”
我走过去,站到阳台上。就听到有人喊我。我往下望去,才看到阿亮在空地上朝我挥手。我着急了:
“你疯了。楼下有老虎啊,快上来!”
“有个屁啊。”电话里说:“你看,啥都没有不是。”阿亮还在楼下转个了圈。四下里没啥动静。我惊呆了,半天才说:
“别闹了,快上来。”
“好好好。”阿亮满口答应着,走进了楼门。过了一会,阿亮来敲我门了。我打开门。阿亮笑着说:
“信了吧。没老虎了。”
“可新闻上还说有啊。”我刚才一直在刷新闻,新闻里说专家组已经确定这是一种新型老虎,正在研究捕捉方法。
阿亮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啊,看到了也不敢相信。”
我语塞了。阿亮坐下来,接着说:
“你相信谁?有老虎,还是没老虎。”
我不能回答。阿亮一直看着我。我不回答,他又转过头去,看窗外。半天我说:
“宁可信其有,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呀,轴得很。不仅轴,而且蠢。”他这么说,我也没生气。他刚才真镇住我了,他现在说啥都够格。阿亮说:“你可能心里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什么愿意不愿意,之前扔烧鸡,那不是真的?”
“可这次我出去,没有老虎啊。”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啊。”我福至心灵来了一句。阿亮被我逗笑了:
“我在楼道里大喊大叫,都没老虎来,我才到外面。我逛了一圈,一点都没有见到老虎痕迹。我的烧鹅都在那儿躺了好久。我跟你打了这么长的电话,老虎就没知觉?”
“那他可能跳墙走了呢?”
“我们小区都是铁丝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虎不嫌疼么?”
我想不到其它理由了,索性耍赖:
“那你觉得老虎哪儿去了?”
阿亮说:
“不知道。反正现在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说:
“明天我就出去玩儿去。”
然后他就转身出去了。
我第二天再见阿亮的时候,还是下午。他扔给我一包东西:
“老孙家的烤羊腿。这回信我了吧。”
我打开了,豁然一只羊腿。我说:
“我擦,牛逼啊。”边吃边问他怎么出去的。他说他一早就出去了。老头子的茶杯搁在桌上,人不在,估计方便去了。他说他明天还出去玩儿,还问我去不去。我摇摇头:
“别找我。算你英雄,我狗熊。”
阿亮对我撇撇嘴。
从那天开始,阿亮每天都出去,晚上就带东西来,我们俩人喝酒。我也淡忘了老虎的存在,虽然新闻里说老虎还在围着九号楼。到了最后一天,新闻上还找专家来辩论该不该用麻醉枪捕捉老虎。阿亮看着他们,眼里都是轻蔑。他说:
“我明天要去上班了。”
“上什么班啊。这样不挺好么。”我说。
“太无聊了。一个人玩儿没意思。”
“你太有责任心了。我倒觉得这样蛮好的。”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每天窝在这里,有吃有喝有网,就够了嘛?”
“这不是没办法嘛。”
“你不是还想去练咏春,练拳击么?窝在这里能去么?”
我不响。阿亮接着说:
“你不是还想写东西么?是不是也没写。”
我怒了:
“我就是平庸,行了吧。就你高尚。”
阿亮笑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人老怕老虎,啥事儿也干不成。每天都得过且过了。”
“哪上班就有意思么?上班就是你想干的么,不也是糊口?”
阿亮说:
“你这么说也没错。但这也比每天浪费时间有意义。”
我知道他说的对,但我就是讨厌他这么说。我不响。阿亮也重复了一句:
“无论如何,明天我准备去上班了。这是我现在觉得最有意义的事儿。”
“随你吧。”我没好气儿的说:
“小心老虎吃了你。”
我本来打算说:“我要等到老虎退了。”可我不知道怎么了,就脱口而出这句话。
阿亮笑笑,好像很大度,不放在心上。后来我女友来视频了,他就撤了。视频的时候,我也没好气儿,女友也让我趁着这段时间,多看看书,充充电:
“要知道,我们还没买房子啊。而且以后结婚,生娃,都是钱啊。”
我听着她说这些东西,就觉得未来好像被钉子钉住的一条死蛇。我心灰了,心想:
“去你的吧。”
第二天我是被电话吵醒的。我没好气儿地拿过手机来。这时候已经没有同事给我电话了。不是父母就是女友,要不就是阿亮。我摸过来看,果然是阿亮。阿亮的声音在电话里比窗外的阳光还恼人:
“怎么样,去上班不?”
“不去。你高尚,你去吧。”
“行吧。我知道你心里也过意不去。明天我再叫你吧。”
“得,别了。我想歇两天。”
“行吧。”阿亮笑着挂了电话。
我听到电话里电梯开门的声音,看样子他真准备出门上班。我还想嘴硬几句,但没了对象,这气儿出不来。我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走到阳台上,预备等他出来后,对他吼两句。我在那里看着楼下。楼下依旧静悄悄的,树影子动了几下,应该是有微风。阿亮的头漏出来了,离得远,我看不清,可我知道是他。我吸一口气,刚要喊,就听着草丛一阵声响,一条影子窜了出来。我脱口而出的“阿”就和“虎”连在了一起。我还没有收声,阿亮就好像发现了那条影子。他只转动了下身子,就被那东西扑倒,接着那东西叼着阿亮跑掉了。
我在阳台上愣了半天。这一切太突然,阳光太耀眼,除了刚才的影子和我的呼喊,天地间都是静悄悄的。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好久才回过神来,慢慢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开了一整夜的空调,我打了一个激灵。刚才太阳晒在身上的热量都变成汗都出来了。我感到全身一阵畅快,一阵空虚。
新闻上说,老虎围困预计还有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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