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林得了胃癌，大夫让他化疗。他拒绝了。
他才38岁，没想到死神已经在头顶盘旋。他想了一晚上，还有几件事没办完。
第二天一早，他在工地边上喊包工头的名字。王顺叼着一根烟，没理他。
他快步走到王顺跟前，我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王顺仰着头吐出一口烟。这个软蛋，从来没像今天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把我去年的工钱都给我。陈林仰头。
王顺转头望向他，咧着一嘴的黄牙笑了，你说什么？
他从地上捡起块砖头，王顺，我现在就要钱，别以为我不知道，全工地就我的钱还没给。现在你就得给我，一分也不能少。
王顺看他举着砖头红着眼，惊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兄弟，咱有话好好说，别急，我这就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半个小时后，陈林蹲在地上一张张数钱。
你是不是摊上什么事了？王顺问。陈林跟着他干了十几年了，在他眼里，陈林就是个实心儿的软蛋，三脚踹不出来个屁的玩意儿。可今天他就像被鬼附身一样，彻底换了个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三万六千块，还差两千四。我昨晚算过的。他知道王顺又扣了他的钱，以前他总是不吭声，今天却不行。
你……王顺有些急，你当年就是个讨饭的，还带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娘，要不是我，你能……
是，是你给了我工作，可你这些年扣了我多少工钱，我吱声了吗？这些年你干的那些丑事，我又给你顶了多少。上个月你一生气扎了大老板的车胎，不还是我替你挨的揍吗？要说人情，这些年我早就还清了。今天要不给我结了，我就把你那些事全捅出去。
王顺赶紧叫过来几个人，七凑八凑把钱给了他。
他把钱装好就走，王顺在后面说道，兄弟，改天我请你喝酒。
陈林歪歪嘴角，他妈的，他跟着王顺干了十几年，他把他当只狗一样呼来喝去，从没正眼瞧过他。现在他快死了，他又想起请他喝酒来了。
2.
他打电话给前妻张燕，你男人什么时候在家？
前妻说，干嘛，上次被揍得还轻？我的事你就别管了，要是哪一天真被他打死了，那也是我的命。
张燕跟他离婚十年了，有一个女儿陈苗，跟着张燕。那时他们日子苦，天天为了钱吵，闹，直到离婚。她现在的男人是开挖掘机的，挣钱不少，可是总打她。对她女儿也不理不睬。
每个月他去给前妻送抚养费，总能看见她身上新添的伤痕。有一次他刚上楼，就看到男人把她按在地上，使劲扇她的脸。他冲上去给了男人两拳。
结果是，他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断了两根肋骨。
陈林说，以前我们因为没钱吵架，可我从没对你动过手。你现在跟着这混蛋整天吃拳头，又有啥意思？你这不是从冰窝里出来又跳进了火坑嘛。
张燕只是流泪，我一提离婚，他就揍我更狠，还威胁说要杀了我跟苗苗。
中午，陈林咣咣砸张燕家的门。
你来干嘛？男人开门。不是送抚养费的话就赶紧滚。
他进了屋，扔下两张纸，一会儿你跟张燕去离婚，协议我已经找律师写好了，你看看签字就行。你的都归你。让张燕带着孩子走就行。
男人笑了，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他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
陈林把男人一把按到墙上，用刀子顶住他的下巴，今天要么你签字，要么咱就拼命。
男人惊得睁大了眼睛，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我签，我离。
三个人一起去了民政局，陈林像灶王爷一样黑着脸在旁边站着看。工作人员望着神态各异的三个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什么，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离婚手续。
我已经给你娘俩租好了房子，一会儿接上苗苗去看看。陈林说。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燕问。
走，去接苗苗。陈林跨上摩托车，没有回答。
3.
到了学校门口，正赶上学生们放学。陈林看见陈苗一个人走出来，刚想挥手，这时一个男生骑车过来，猛推了陈苗一把，陈苗没防备，倒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男生大笑。
陈林冲上去，一把把那个男生从自行车上拽下来，给了他一巴掌。
敢欺负陈苗，我打死你。陈林说道。
几个男生围上来。这不是陈苗她爸吗？男生们吹了声口哨，笑了。他们都认得陈林。有次陈林来接陈苗，一辆车从后面冲上来直接撞上了他的摩托车。
那个人下了车不仅没道歉，还给了陈林两个耳刮子，说撞坏了他的车，还让他赔钱。学生们都在旁边看好戏。结果陈林连个屁也没敢放，低头哈腰地跟人道歉说好话，还把身上的钱全掏给人家了。
从此全校人都知道，陈苗有个怂包爸爸。
陈苗这时跑了过来，拽陈林的衣服，爸，我没事，咱快走吧。
陈林不说话，又照那个男生的自行车踹了一脚，我告诉你们，以后要是有人再敢欺负陈苗，我就剁了他。
男生们都被吓得住了嘴。
陈苗坐在后座上问陈林，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陈林笑笑，走，咱们去吃饭。
他带着娘俩到了县城里最好的饭店。张燕望着气派的大门，拽他的衣服，这里太贵了，咱还是换一家吧。
就在这里吃，今天我请客。陈林大步进去了。
服务员走过来，说，我们这里的最低消费标准是580元每位。
陈苗望望陈林。
点。苗苗，今天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别管钱。陈林一脸豪气。
这是他们十年来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张燕又问。她望着眼前这个消瘦的男人，有些不安。
今天咱啥也别说，就安安静静地吃顿饭成吗？陈林说。
他的胃隐隐作痛，吃了一点东西就难受得想吐。他拿起筷子，只一个劲儿给她娘俩夹菜，快吃，多吃点。
他突然想起了他娘。他记得以前讨饭时跟他娘说过，以后挣钱了一定带她吃顿好的，他娘说，不要别的，吃一碗米线就行。可是直到他娘没了，也没吃上米线。
他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吃完饭，陈林把娘俩送到出租屋，这里环境不错，也安全，你们先在这里住下再说。
张燕把他送到楼下，他拿出一张卡，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差不多有八万块钱，你留着跟苗苗花。以后，要是，遇到好男人了，再嫁。
他把卡塞到张燕手里，上了摩托车。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张燕追上来。
没有。我中了彩票。陈林笑着说。
他骑着车兜兜转转，走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一摞书。
4.
陈林回到了乡下的老家。他去跟小叔要父母留下的老屋。他说这是我爹妈留下来的，你们得还我。
堂弟叉着腰想把他推出去，陈林拿了把铁锹戳在他肩膀上。
当年你六岁就死了爹，你娘又病干不了活儿，是我收留的你娘跟你。当时说好了，供你娘俩吃住，地和房子归我。是这样说的吧？小叔说。
是这样说的，可是小叔你们是怎么对待我跟我娘的，婶子整天让我娘干活，我娘累的腰都直不起来，想坐会儿，婶子就捉鸡骂狗，骂我们吃白饭的，猪狗不如。我整天看着你们的脸色，过的提心吊胆，几个堂兄弟更是对我想揍就揍，不让我吃饭，把馒头筐子都吊到房梁上去，拍下来一些碎屑给我。我饿极了只能去喝凉水。
我长到八岁，有一年地里涝了，减了收成，你们就直接把我跟我娘撵了出去。我只好背着我娘去讨饭。再回来时，你们堵上大门不让我们进家门。我娘让我忍着，我们只好又去讨饭，我14岁我娘死的时候，都没能葬在自家的坟地里。
这些事，我桩桩件件都记着。你们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霸占了我的房子和地这么多年，我现在才要回来也对得起你们了吧？今天你们要是不给，那咱就都别活。
陈林一口气说完，喘着粗气红着眼。
几个堂兄弟看他脸都白了，怕了。小叔也说不出什么话。
房子要回来了，他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在院子里开了个菜园，种上瓜菜。然后拿起书，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是的，他喜欢读书，这是他毕生的梦想。小时候多少次他讨饭经过学校门口，都转悠着不肯走。他望着那些抱着书本的孩子，一脸羡慕。对他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连饭都吃不上的他，怎么有钱读书？
他这一生颠沛流离，受尽白眼，因为没文化，又从小看人脸色，一辈子畏畏缩缩，窝窝囊囊，从不敢在人前大声喘气。
直到快死了，他才终于硬气了一回，也终于活得像个人。
村里人看他整天抱着书，都说，陈木头又犯病了，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乡下人，还学城里的文化人看书。真是装逼。
可是谁又能说，一个粗鄙的穷乡下人，就不能拥有高贵的梦想呢。
在梦想面前，人人平等不是吗？
张燕带着女儿来看他的时候，菜园子一片旺盛的生机，满园的瓜果垂在地上，陈林躺在院子的竹床上，已经死了。
他的嘴角带着微笑，怀里还抱着一本语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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