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午回到乡下的,我妈快要死了,她一直住在我县城里的家里,早上我一直催我女儿帮她奶奶打理好行李,包括我妈可能要吃到的奶粉,我知道她几乎不会吃了,因为她至少五天或7天没有吃过任何食物,只喝很少的水。
前几天我老婆一直催我,要我赶紧把我妈送回乡下的老家去,她对我说,在我妈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说要死在乡下的老房子里,那样算是落叶归根,其实我知道我老婆是怕我妈死在我家里,这样会很不吉利,一方面这房子是新买的还不到三年,另一方面是因为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我一直拖着时间,我知道我妈快要死了,我只想我妈可以在她最后的几天里,能看到她三岁的孙子,或者说我也不愿意回乡下去,那老房子里连一块煤都没有准备,我还担心那房间里的电灯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早上我一直催我女儿快点,我觉得她还算是很麻利,她一边用床单包捆被子,一边问我还需要准备那些东西,她甚至细心地给她奶奶拿了一个热水袋,还忙着帮她弟弟擦鼻滴,我觉得我女儿长大了,她十三岁了,我很欣慰。
我跟我老婆商量要不要请一辆救护车,这样我妈就可以平躺着回家去,因为我妈现在就连换尿不湿的时候,被我女儿翻动身子时都会痛苦不堪,我老婆跟我使了个脸色说“才多远啊,一会就到了”。
她很爽快地让我开着她的那辆日系车把我妈送回去,我嘟囔了几句,我老婆拉下脸很难看,我就不愿去理她,我只是担心我妈在车后座上蜷着腿会很难受。
我真是不习惯开我老婆的车,我觉得刹车跟油门的位置很不舒服,她一直开着这辆车到处去开会,搞什么团队,我只是在晚上她不用的时候,会带上孩子开着车去不远的街市买一大把羊肉串回来,我忽然觉得这应该是我的车才对,因为我的工资都交给了我老婆了。
老房子里很阴暗,赶上这冬天,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冷,我真应该带一顶帽子才对,我妈那张老床,就在老房子最东头的一间屋子里,我爸也死在这张床上。
被褥铺好后,我从车后座把我妈抱进屋子,平躺在床上,我抱我妈的时候她一直痛苦的抽动着,还不时从嗓子里发出哽咽嗳气的声音,我不敢看她的脸,那样我会做噩梦,她很轻,我像抱着一把枯柴一样轻松。
我给我妈盖好被子,把三面的被子都掖好了,我觉得肯定不会漏风进去,因为根本没有刮风,我贴着我妈的耳朵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不回答,我觉得她应该没听见,又问了几次,她都没回答,其实我知道她即说不了话更不会再吃任何东西,只是我这样问,会让我自己好受点。
大概过了半小时,我哥来了,我在门前的台阶上站着,打算去哪提一桶水回来,我哥走进院子看了我一眼,我想跟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想我哥可能还在生我的气,他看我时脸色不太好看,还带着愤怒,我就没敢开口。
我哥走进屋子,还没走到床前就问了一句“好点了吗?”我不知道我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我妈,我还是顺口就回答说“快不行了”。
我哥把头伸出去用手扶着床沿,趴在我妈脸上看了看,我站在我哥背后说“听不太清了,也说不出来话了”,我哥可能没听见我说的话,他还是贴着我妈的耳朵旁问我妈说“妈——妈”,我妈没反应,只有时不时的嗳气声,我哥直起身子,眼睛扫视了一下屋子,像是要找椅子。
我去堂屋搬了一把椅子给我哥坐,我哥把椅子挪到我妈床头边上坐着,看着我妈被子靠脚的方向,我就站在我哥旁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哥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像是跟我哥解释一样地说“估计没两天了”,我哥还是不理我。
我哥坐了一会起身往外走,我就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快走出院门的时候我突然说“哥,那个...”,我哥一条腿跨在门槛上,停顿了一下回过身来对我说“我看前半夜,你一会先去睡会”,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觉得我哥肯定一直还在生我的气,他女儿比我儿子大一岁,我妈一直在我哥家给他带孩子,差不多我儿子半岁的时候,我嫂子还不同意我妈去我家帮我带儿子,为这事,我老婆没少跟我吵架,最后我跟我哥大吵起来,我推了我哥一把,他也打了我,两家闹的很不愉快,以至于从那事后就一直没有来往。但是那次我妈却跟我去了县城,帮我带儿子。
我突然觉得很饿,就去车里找了点吃的大嚼起来,我女儿真是很贴心,他老是叮嘱我吃饭慢点,我的胃很不好,胡乱的吃了一些,我感觉不想再吃了,因为太甜,我怕胃会难受。
一会我侄子走进院子里来,我刚好从隔壁提了一桶水回来,我侄子笑着喊我“小爹”,我高兴地答应了,还问了他一些话,我觉得他长高了很多,我忘了他今年是十五岁还是十四岁。
他手上提着两个热水瓶,还有一个筐子,里面有很多茶杯,和一个茶叶盒,我侄女跟在她哥后面,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笑,我本来想跟她笑笑去抱抱她,忽然觉得我嫂子肯定在这个小孩面前说了我很多坏话,因为她看我像看一个外国人一样。
我哥随后就走了进来,还不跟我说话,,连看都没看我,我凑过去跟我哥说“那...我先去睡会”,我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我就出门钻车里睡觉去了。
下午的太阳照进车里热乎乎的,我突然想把棉袄脱下来盖在身上,又怕睡着之后会被冻醒,就这样,我把棉袄后面的帽子戴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棉袄后面有个帽子,我又把拉链拉到顶,蜷在后座上睡了下去。
车里的空间真是太小,蜷着腿确实很难受,我突然想起我妈刚才就在这里蜷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但是我妈应该比我矮很多,我想那样她会不会比我好受一点。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忘了看是几点,就往院子里走,堂屋里有好几个本村的人,几个长辈围坐在火盆边上闲聊,我走进去,他们就站了起来,我跟他们礼貌地打招呼说话,他们都是来看望我妈的,几乎都知道我妈快要死了,出于礼貌来看我妈最后一眼。
有几个在我进来后,起身要离开,我就客气地送他们,还每人递上一支烟,后面陆续有些村里的人来,他们都是先去我妈的屋子看一看,我也跟在身后,给他们介绍病情。
最后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村里几个年老的长辈,我侄子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让他再添点茶叶,我觉得这会提神,但平时我不愿喝茶,因为茶叶让我的胃很难受,我侄子还是对我笑,我很喜欢他,我想这个火盆还有里面的木炭肯定都是我侄子拿来的。
我端着茶杯,在火盆边上坐了下去,那些长辈就看着我,我哥也在旁边坐着抽烟,我像被审判了一样,吓的说“医生上个月说肯定活不过十天”,我这样说,像是在长辈面前表示,我已经照顾的很好了。
那几个长辈就像很认可一样说“可以了,可以了”,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为我妈惋惜,我马上觉得很欣慰,因为从他们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有一个长辈问我“二嫂今年多大岁数了?”,他管我妈叫二嫂,我顿了一下说“差不多70”,我在说70的时候声音压的很低,我觉得我妈肯定没有到那个年龄,他们又一阵点头说“行了,行了,到岁数了”,我就更加放心了。
他们一直抽着闷烟,不时聊起一些往事,多数是回忆我妈年轻的时候怎样帮助了他们的话,大概很晚了,他们也都散去了,只有我哥还在抽烟,我哥坐了一会也站起来说“有事打电话吧”,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我侄子跟在他身后,也一起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堂屋的火盆边发呆,茶叶很苦,我觉得该兑点开水,我提起开水瓶摇了摇,觉得里面的开水不多了,我又懒得去给茶杯掺水,只觉得他们走后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冷,我就往火盆里靠得更近。
过了很久,四处一片寂静,我感觉很害怕,就打开手机照着去找其他屋子里电灯的开关,其他房间里的灯都让我打开了,连院门的灯都打开着,应该是他们走之后就没有关,只有厨房的灯没有亮,我反复按了开关也不管用。
夜更深了,我盯着厨房那黑咕隆咚的门,心跳的厉害,慢慢地我觉得我的毛孔都竖起来了,我害怕极了,我突然想到隔壁屋子我妈起来,我觉得至少在他们离开以后,我就没有去看她,我赶紧把火盆搬进我妈躺着的那个屋子里,又拿过来那杯茶还有已经很少水的热水瓶。
我觉得好多了,我不害怕了,至少我觉得我妈在我旁边。
火盆里的火慢慢的变冷,我的小腿很冷,我扒拉了里面那残存的木炭,把他们聚在一起,想更暖和一点,但是一会他们只剩下了零星的火星,我几乎趴在火盆上了。
我一边盯着火盆里少许的火星,一边听我妈微弱的呼吸和哽咽嗳气声,我觉得她睡的很实,忽然我被院子里的响声吓了一惊,我觉得应该是猫,或一根枯枝,但是冬天猫也会乱跑吗?
我把火盆搬到离我妈床前更近的地方,但还是很害怕,听到我妈从喉咙里发出的嗳气声时,我就会稍微减轻了一点恐惧。
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妈在床上抽颤哽咽的声音把我惊醒,我两步走了过去,看到我妈那张扭曲苍白的脸,极度痛苦地挣扎着身子,我忽然觉得我妈快要断气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在床头急的团团转,甚至忘了给我哥打电话。
我妈一会强挣着腿浑身发抖,一会从喉咙里面发出惨烈的哽咽嗳气声,我在一旁站了好一会,我此时突然觉得,像是我妈的即将死亡,会带给我一种解脱了一样,我热切期盼这一种解脱。
这种期盼感是对眼前我妈痛苦的恐惧,也是对我妈这些天来对我生活的极度拖累,我竟然想着马上就可以结束,然后回去洗一个热水澡。
我就这样期盼着,那时间比一年还要长。
过了好一阵子,我妈好像缓了过来,她渐渐地停止了剧烈的抽颤,只有喉咙里还发出很强烈哽咽嗳气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她好像慢慢睡着了,哽咽嗳气的声音又恢复像之前那样。
我站在那里,痛苦的像被一个人背叛了我一样,我热切的期盼一下子变成无尽的黑洞,伴随而来的是继续遭受陪伴在我妈身边的折磨,我甚至想发怒,我想立即跑出去,去找一个地方喝一杯酒。
天渐渐微亮,我坐立不安,我还在为我妈对我的背叛而愤怒不已,我觉得她睡的很熟,便起身出门,开着车往镇子上去了。
镇子离村里很久,超不过十公里的路程,我在少年时期经常来回走过,脚上磨了几个血泡,开着车却很快,我还在为刚才的愤怒生气时,就到了镇子上,路边上早早摆着买早点的小摊,我可能是太饿了,一下子忘了刚才愤怒的冲动感。
我要了一碗面,还有一笼包子,呼啦呼啦地吃着,虽然很饿,包子还是剩下了几个,这时天早已大亮了,我站起来,觉得后背发紧,脚底下到小腿、膝盖都凉的厉害,此时我只想洗个热水澡。
我估摸着要不要回县城里去,我算着时间,我妈应该还在睡着,我就开着车往县城里走,但是开了一小会,我还是把车掉头,往老家开去了,我担心我妈。
停好车,打开院门,我感觉异常的寂静,村子里连脚步声都没有,我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又伸出头去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屋子,就在西头的那个房子里,我跟我哥曾经睡在一张床上,冬天被子很小,我总会把我哥挤到被子外面去。
我觉得很无聊,毕竟我再也不会住在这间屋子里了,我就想着该去看看我妈了,她应该醒了。
我走进屋子,屋子里安静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也没有听见我妈喉咙里的嗳气声,我几乎跑了过去,看我妈的脸,又用手探了一下鼻息,我一惊,她死了。
我妈死了。
我呆站在我妈的床边,像被冰冻了一般,恐惧和麻木感撕裂着我,我感受不到我四肢的存在,像飘起来了一样,眼前是一片地狱和恶鬼,我恍惚要晕了过去。
我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我又去看了看我妈的脸,她好像平静了很多,脸上的痛苦扭曲变得平和,我有试探了一下鼻息,她真的死了。
我所有的压力,痛苦,劳累瞬间释放的无影无踪,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而哭。
我拨通了我哥的电话,不到两分钟他就赶了过来,他急匆匆的脚步冲进院子里。
我在见到我哥那一刻,突然一下子止不住的感情,从心里发出了那深藏心底的血脉情缘,眼泪喷涌而出,我对我哥说“我妈她去世了”。
我哥几步走到我妈的屋子,刚进屋子他就哭了起来,“妈啊...啊....妈...啊......”。
我也发泄一样放声大哭,我拉着我哥的手,眼泪像涌水一般,我哥也放声大哭,我和我哥就在我妈的床前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我抱着我哥,他的眼泪从我脖子一直流到我的前胸里,我觉得他的背比以前驼了很多,我跟我哥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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