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小兵一诺

作者: Azea | 来源:发表于2016-09-25 17:19 被阅读404次

    66年前,小兵庹长发答应为去台湾的连长照顾妻儿。后来,连长走了,太太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也都各自成家,当年的小兵老了。

    这辈子,庹长发与家乡的距离是77年,守一个诺的时间是两万又四千天。

    我见到庹长发时,是2015年冬天。他91岁,安静地靠坐在病床上,蓝色T恤左胸绣着“抗战老兵”四个字,眉毛和牙齿已落光,目光不时投向窗外,面上铺着老人特有的悠远、平静。

    他早记不清连长易祥临走前说过什么话,记不起他怎么把妻子和孩子托付给自己,自己又是怎么答应的,有时候,他甚至记不起易祥是谁。

    “连长去台湾,你怎么没去?你在做什么?”“我……?”他半张着嘴,偏头想了又想,“噢,我保护家眷”。

    by Azea

    因为66年前答应连长照顾他的妻儿直到去台湾团聚,庹长发这辈子,与家乡的距离是77年,守一个诺的时间是两万又四千天。

    有人跟我说,他们管这位老兵叫“现代关云长”。

    托付

    68岁的易浩光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1949年,在国民党部队做军官的父亲易祥带着三个兵,护送妻子陈淑珍跟两个孩子回湖南邵阳县黄亭市镇的老家。

    当他们出现在这个叫黄泥村的地方,2岁的易浩光和1岁的弟弟易浩明被裹在包袱里,一前一后地挂在勤务兵庹长发身上。

    知道易祥官职低微无法把妻儿带在身边,要把自己留在这个陌生僻远的山村照看,带另外两个士兵先去台湾,25岁的庹长发哭了。离家11年,从四川到湖北到湖南,他从没跟易祥分开过。

    庹长发家在四川彭水地区的深山里。1938年,他14岁,父亲已去世,家里只有母亲和8岁的大弟、3岁的小弟。这年上山放牛,他被抓了壮丁,军官易祥见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少年忠厚老实,留他在身边做勤务兵。

    已经没人知道易祥与庹长发相处的细节,庹长发偶尔会提到他们是18军11师31团,在雪峰山打日本人,打死好多,挖了三个“大洼洼”扔尸体。问他连长易祥是什么样的人,得到的回答异常简单,“他好,对我好,关心,不骂人,不打人”。“他总说我父亲好,对他有恩,说没我父亲他早不知死在哪个地方。”易浩光说。

    黄泥村至今只有7个村组900余人,过去人更少,易祥家所在的小组一度只有五幢房子,其中一半属于他家。易祥父亲是个很穷的地主,当年易祥考上南京大学没钱读,转而去黄埔军校当的兵。

    1949年,易家几兄弟或在外地,或者年幼。如果没有庹长发,很难想象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大学生、“官太太”陈淑珍与两个幼儿将如何度日。

    黄泥村,庹长发住了几十年的屋子

    守诺

    易祥走后不久,1950年,黄泥村开始搞土改斗地主。这一年,易祥托人捎来一封信和50块钱,“我妈妈没有看到信,爷爷收到了,挨了揍,叫父亲别再联系。”此后近30年,他们再没有易祥消息。

    爷爷在批斗中离世,妈妈下雪天被勒令站到盛冷水的大桶里……对这段日子,时年尚幼的易浩光只从长辈的言谈里取得零星印象,他知道,那几年,贫农出身的庹长发总趁夜深人静把自己分到的粮食偷偷放到陈淑珍门前,再偷偷离去。

    斗地主的风暴过去,大家都分了地。被打倒的前地主家没有牛,庹长发给其他人家干三天活,换一天的牛用,为陈淑珍耕地。“我们家就靠他了,我妈妈没有能力,什么活也不会,做饭也是现学的,还没太学会,直到1957年以后吃大锅饭。”

    1957年,10岁的易浩光去读书,学校离家至少要走40分钟,庹长发把自己的解放鞋脱下来套到易浩光脚上,鞋子里大出来的地方用稻草垫上,鞋子外拿绳子把鞋面和脚绑在一起。“我好高兴啊”,易浩光仍记得那双鞋子带来的兴奋,“以前一直赤脚或穿草鞋,我从没穿过这样的鞋子。”

    1958年大炼钢铁,庹长发被调到20里地外炼了一年钢,易浩光去陪他到镇上背粮回家,发现他整个人瘦脱了形,枯瘦如柴。

    日子过得让人嘴里发苦。生产队分的口粮难以填饱肚子,家家都靠挣工分换点粮食换点钱。在生产队,易浩光易浩明年纪小,陈淑珍算半个劳动力,只有6分,一家人能拿整劳动力10个工分的只有庹长发。“粮食很少很少,有点好东西,他自己不吃让给我们,再去山上挖野菜充饥。”易浩光说。

    到1964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陈淑珍一家因为台湾关系和地主成分又开始挨斗,这一回,庹长发也没能幸免,“说他一个外姓人,一直呆在黄泥村,是贫农但跟地主不分家,顽固不化。把他大拇指跟大脚趾绑住,吊起来往死里打。后来确定他是四川人,就要把他送回去。”易浩光说,“他死也不回四川,说我们两个小孩子太小,不能持家。怎么挨打他也没抱怨,没说我们家一句不好,他对我父亲太忠太忠了。”

    忠义

    让庹长发得以留下的,是陈淑珍。在他被一次次质问为什么不肯返乡时,陈淑珍站出来,说这就是他家,他在这里,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右为陈淑珍

    在黄泥村,只有庹长发和陈淑珍是四川人,刚到村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听不懂也不会说当地土话,村里的女人一直喊陈淑珍“苗子”“苗婆”。

    黄泥村方圆十里流传着一则传言,说易祥去台湾后无法回大陆,写信让庹长发跟陈淑珍结婚,庹长发恪守礼仪,回绝说“嫂子终归是嫂子”。

    在易浩光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庹长发和陈淑珍从未流露此意,庹长发也不会叫陈淑珍“嫂子”。他小时候,庹长发称他们母亲“太太”,叫他们两兄弟“少爷”,后应陈淑珍要求,改为直呼名字,易浩光易浩明兄弟则称庹长发“满满”,当地方言中,这是对父亲弟弟的称呼。

    易浩光回忆,陈淑珍极少有怨言,她说人生本就要吃苦。人的脸面就是一个“苦”字,眉毛连成草字头,鼻骨是竖,下面接着“口”,吃得了苦的才是人。“她脾气很好,说人只有爱不要恨,恨是没意思的,你不恨人家,就没关系了。”

    庹长发也从不抱怨,平日少言寡语,独来独往,总是不停歇地埋头干活。相处近70年,易浩光易浩明兄弟都很难记起他说过什么话,让他们记忆深刻。

    “他说最多的好像就是哪块地还没做这种,吃饭的时候就是‘浩光,吃饭了’”。在易浩光没有玩耍、没有淘气的闷窒童年里,庹长发曾极笨拙地安慰作为“地主崽崽”被人排斥、辱骂的他,“他说没关系嘛,没关系,你家本来就是地主嘛,人家没说假话,对的对的。”

    不善言辞的庹长发有双巧手,能扎出最好用的扫把、编出最耐穿的草鞋,他用竹子扎小鸟给易浩光玩,“那个小鸟扎得好好”。

    在易浩光兄弟眼里,不爱说话的满满庹长发曾经“好高大、好大力”。年轻时,他身高一米八,村里四个人抬不起的东西他一个人就能抬起来。有一回,一个杀猪的来买易浩光家的猪,付钱时蛮不讲理地压价跟他吵起来,正拿着扫帚站在一旁的庹长发跨步挡到易浩光身前,当空猛挥一记,“他唰地一挥,那人立刻跑掉了。”易浩光边回忆边笑,“那时候我都30多岁有孩子的人了。”

    1979年,已经60岁的易祥终于托朋友辗转从香港捎回信来,他已在台湾娶妻生子,“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半点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他请妻子代他向不识字、不能读信的庹长发致谢,嘱咐儿子善待已近耳顺的他。此后,时常写信回家,随信寄钱和东西。1987年,他嘱儿子们帮庹长发寻找亲人,易浩光的儿子寄信到庹长发的故乡彭水县黄家坝村猴狸公社,但未能收到回信。

    易祥的信:“请你代我向庹世发(*庹长发别名)致谢意,对你有恩的那些亲友邻居亦请你向他们问好。淑珍,这些年来,你实在太苦了,我不知要怎样才能报答你。你以前寄我的信我都一一保存着,但近年除光明两儿的信之外,我都未接到你的亲笔信,是不是眼睛老花了,不便提笔?如果方便的话,不妨叫儿子 替你配副眼镜。纸短情长,一言难尽。”

    1949年一别,庹长发没能等到他的连长赶来与他们团聚。1988年,69岁的易祥在台湾病逝。庹长发偷着哭了好几回,每次被易浩光他们撞到,就用袖子扫过脸,红着眼恢复平静。

    “他这样一个人,这样忠义……我读书不多,但看过不少历史小说,中国五千年历史里,他这样的人我没有找到过。”易浩光说,“我妈妈以前常跟我们感叹,满满对我们有恩,滴水之恩要报涌泉,她说我们兄弟现在的条件,都还做不到。”

    心愿

    2009年,陈淑珍病逝,在她最后的时光,易浩光堂妹易玉娥一直陪在旁边。“大娘是我们村最温柔最漂亮最好的人”,易玉娥掀衣角擦泪,“去世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满满,让我哥他们一定好好对他,叫我们也要常回家看看他。”

    易祥与其台湾的妻儿

    连长走了,太太走了,浩光跟浩明长大了,连孙儿都有了,庹长发很老很老了,走路变得吃力,背变得弯折,站起身不再高大。他离开家乡已有77年,他守对连长的诺言已守了两万又四千天。他的日子过得愈发沉默,常在床上一睡半天,易浩光和易浩明两家轮流照顾他。

    2015年10月,邵阳县义工联合会的志愿者听说了庹长发的故事赶到黄泥村寻访。看到来人,听他们问及当兵经历,庹长发张口先跟易浩光说“不要怕,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仿佛浩光还是那个他背回家乡的孩童,有什么事,他还要拿着扫帚或者别的什么挡在他身前。

    庹长发的记忆已随时光模糊,牙齿落光使他说话尤为吃力。志愿者们并没问出太多信息,却在随口问及“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彭水看看?”时,见老人突然落泪。

    “他脸一下变得通红,眼里都是泪,说他想家,想回去看看,我们都跟着哭了。我心里想,一定要让爷爷实现这个愿望。”邵阳县义工联会长夏红说。

    没人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从当晚邵阳县义工联通过微信公号发出为老兵寻亲的消息,仅仅十个小时后,彭水乌江志愿者在义工群中报告,找到了老人的亲人。

    庹长发安静地靠坐在病床上,面容平静,他正在慢慢认识和熟悉自己从未谋面过的亲人们。病床旁,除了易浩光,他的亲侄子、刚从彭水赶来的小弟的儿子庹成也住进医院陪他。

    1987年,庹成曾收到易家为庹长发寻亲的信件,苦于信封上的地址是所学校,打电话给邵阳警方,得到的回复又是查不到“庹长发”此人,没能在当时取得联系。“那封信我看了很多次,里面的照片现在都好好保存着。”他掩面掉泪,“父亲在时,最希望找到大伯,我们找不到他,都以为他不在世了……”庹长发的两个弟弟已相继于2013年、2014年离世。

    庹成仍保存着1987年收信中庹长发的照片

    庹成告诉易浩光,好不容易找到大伯,一定要接他回家与自己一起住,他已打扫出一间空置房间,添置了床铺、电视和电暖设备。易浩光告诉庹成,叶落归根,人老思亲,但满满回去后如果不习惯,他会亲自去彭水接他回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2015年11月,91岁的时候,庹长发回到了他的故乡。三个月后,2016年2月1日,这个守了一辈子承诺的老兵在故乡永远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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