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陈鹏和成星初在停云寺外的放生池边散步,她看着一池碧水、半池红莲——忽然一片落叶入水,粼粼的水面已经分不清是水光还是天光。
身边是匆匆上山拜佛的人们。
成星初轻叹一声:当今社会,能够实证的科学主宰了人们的认识,人们相信眼见为实,那些无法证明的佛法都被人当做了迷信。而这些上山拜佛的人们,看起来算是信奉佛教的,可他们中有几个懂得佛法,有多少人真的是来求解脱智慧求自性光明的呢?很少,人们都是来求佛保佑、求富贵平安的吧?当代人太在乎的现实的利益,恐怕对于这些信众来说,相信来世、修来世的人也不多了吧?
明澈却还在忍受着诟病和指责,苦苦地支撑着他的信仰,他不知道他所谓的事业,在世人看来是多么可笑和愚昧么?明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她为他的执着感到心疼。
突然之间,她发现:她爱他却不懂他。
陈鹏说:“好几天没见到明澈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两人走到藏经阁下,明澈正从方丈院走出来,旁边是宗依大法师。
宗依大法师还像当年一样爽朗随和,也像当年一样,有种威而不猛的气度。
明澈忙向宗依大法师介绍他们俩:“师父,这位就是晚晴养老院的大施主陈鹏,这位,是成星初,也是养老院的施主之一,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同学。”
宗依大法师点点微笑:“成施主我认识,20年前在峨眉山见过的。”
成星初有点不自然——如果还记得她,老法师就应该还记得那时候明澈告诉过他的话,明澈说:她和他不是普通同学。
宗依法师提议大家一起去客堂喝茶。
四个人坐在茶桌的两侧,宗依大法师和明澈在一侧,成星初和陈鹏在另一侧,陈鹏面对着宗依大法师,成星初面对着明澈。
茶案是原木树根打磨的,茶是映月庵晾焙的花草茶,水是方丈院水井里打来的山泉水,壶是停云寺自制的陶土壶。
明澈在她的水杯里放了一朵紫玉兰,又加了两块冰糖:“紫玉兰又名辛夷花,味道既辛且苦,得加点冰糖。夏天喝这个最适宜,清凉明目通窍。”
陈鹏说:“明澈方丈好像很懂养生的样子。”
宗依大法师宠爱地看了看明澈:“他是纸上谈兵,要懂得保养就好了。”
成星初心想:正是“师徒相契、谁能离间”,宗依大法师如果真的消了气,明澈的日子应该就好过一些了吧?
四个人说着闲话,宗依法师对他们三个说:“没有陈施主和成施主你们,明澈不可能办起这个养老院。明澈出了事,你俩又不遗余力地帮他,可见,你们同学之间是有真情谊的。这是尘缘中的一桩美谈,你们都要好好珍惜这个缘分,万勿使其走了形、变了质。”
陈鹏说:“哪能呢,您放心吧,我和明澈是一辈子的好同学。”
明澈低着头:“师父教诲的是。”
成星初觉得宗依大法师话里有话。
又说了几句闲话,成星初看到对面的明澈脸色不对劲,他的汗渗满了额头,手按在胸口上——一定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她忽的站起身,慌乱之中碰到了茶座上的水杯,水洒了一桌子。顾不得这些,她走到他身边:“明澈,是不是又心悸了?你有药吗,我去拿!”
陈鹏和宗依大法师也连忙扶着他:“怎么回事,要不要打120?”
明澈摆着手:“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三个人焦急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明澈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他对陈鹏说:“没事了,就一阵。”
宗依大法师郑重地对他说:“你这个心悸的毛病不能再大意了,你马上去医院做个心脏彩超,现在就去,这种心悸只有在发作的时候才能检查出病源。”
陈鹏对宗依法师说:“好,我马上开车带他去医院!”
成星初拉住陈鹏说:“我也去吧?”
明澈说:“不用那么多人跟着,我又不是不能动了——再说,你去了更不方便,你留在这里陪师父喝茶说话吧。”
陈鹏扶着明澈上了车。
成星初擦着茶座上的水。
宗依大法师一直看着她,像是把她看透了似的——她越来越心慌意乱。
大法师说:“星初,你不要太担心,明澈当运动员的时候得过心肌炎,房扑是心肌炎的后遗症,这个毛病他带着已经有二十好几年了,他懂得自我护理。”
成星初勉强点了点头。
宗依大法师说:“明澈不在这里,我们正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坐下,不敢看宗依大法师,更加局促不安。
宗依大法师开口了:“星初,我是明澈的师父,也是老人家,很多红尘俗事,我是经过了的。”
大法师喝了一口茶:“茶,苦于口而利于身。我要说的话,可能也有点苦,可我不得不说......”
成星初听到这一句倒反而不紧张了,她知道法师要谈什么事,她也不想再回避了。
“你和明澈之间的感情,他从来没有瞒过我,我也理解你们、同情你们。可是,我认为,你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等对明澈的调查结果出来,你就走吧。”
想不到宗依大法师这么直接,她红着脸:“法师,我知道。”
宗依大法师沉吟道:“末法时代,僧才难得,明澈虽然以不同寻常的因缘入了佛门,在修行上也差得很远,但他精研佛理,用力之勤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是我兰溪宗的优秀弘法者。
明澈是受了菩萨戒的,你知道什么是菩萨戒吗?就是发菩提心,愿以一灯燃百千灯、一身扛天下业、一生护持一切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愿意把在艰苦岁月里佛给予他的力量,传递给众生,拨出众生像他一样所受的苦厄,就像你看到的,他不惜忍辱负重也要这么做。从这个方面来说,明澈有丈夫气,我们都应该做他的护法,而不是成为他的障碍。你说对不对?”
这些话,成星初已经抵挡不住了……
宗依大法师接着说:“我不客气地说,星初啊,你一直都是他的障碍。我问过明澈,问他:‘你对成星初有没有爱欲?’他说‘有’。我又问他:‘你能够观其不净吗?’他说‘不能’。我问他:‘你能降伏其心、降服其身’吗?他说‘不能’。单凭这几句话,我就可以夺去明澈的衣钵、把他逐出僧门!”
大法师停了很长时间。他在等成星初的态度,直到她抬起头,向他投来哀求而羞愧的目光。
法师微微点头,继续说:“明澈的悖逆和他的真诚一样多。佛家为什么把男女之爱作为根本大戒?不是我们没有人情、不懂人伦,而是我们知道,男女之爱是人的本能,这种本能很难靠道德或者戒律去抗衡,而佛家却必须要超越它,因为一旦沾染上,就会生出无尽的烦恼牵绊。有这些烦恼牵绊在,如何能看破着世间的颠倒幻象、如何生发出离心,又如何能领悟到真如智慧?
可是,当调查他的人拐弯抹角问我这个事的时候,我断然地否认了。我为什么那么做?因为,摆脱欲望并不是佛教的终极目标,处理欲望的过程也极有可能引导人们洞见真理。明澈曾经对我说:‘一切情执皆是修行’,可见,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明白这个道理就说明他还有希望,我就要给他机会。
星初啊,你是经历过的人,你懂得人间情爱的生灭无常,可明澈没有经历过,他对情爱抱有幻想,对你怀着愧疚和眷恋。所以,你成了他的障碍。他不是不想摆脱,而是做不到。爱欲战胜了他的理智,我相信你们没有淫邪之事,但你们如何能保证,以后不会出事情?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仅你和明澈蒙羞,我兰溪宗也要蒙羞,整个教界都会蒙羞!就算不出事吧,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朝夕相处,这对于一个身心正常的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考验,明澈需要多么克制,你一定都能体会吧?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让他不得清净安稳?”
成星初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宗依大法师严厉地看着她:“星初,我不怕把话说得太重,毁僧有罪,你不可不知!”
宗依大法师的话像一顿乱棍打得她体无完肤,他说出了她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事实:当明澈向她交出他的心、不再逃避和隐瞒的时候,她何尝不知道那已经足够、已经到了尽头?然而,她俩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过程太艰难了,所以,他们渴望能多留一点温柔。可是,他们又何尝不懂得,多留一点温柔就是贪婪和放纵?
他们的感情就像一支爆竹,用半生点燃漫长的引线,渴望爆竹的绽放,可它绽放的一刻,就已经化为了飞灰。
她感激明澈的贪婪和放纵——她的爱需要一个结果而他给了她结果。可这个结果,无论用哪个词去修饰,都无法掩盖明澈自毁的本质,她对他的迎合和接受,又无疑是鼓励他的放纵,本质上是在毁灭他。
成星初大口地喝水,用稀里哗啦的声音掩饰着她的抽泣。
不能让大法师再说下去了,他们,原本就不应该也没必要让大法师说这些话。
她说:“法师,我知错了,我和明澈不会再任性胡来了,也不能再让您生气和伤心了,我马上离开养老院,马上就走。”
宗依大法师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星初,你不用这么着急,你目前在这里对明澈是帮助,等调查结果出来,好好地和他告个别再走吧。星初啊,佛家不是无情的宗教,情执未必都是坏事,多情也未必不能修成正果,关键在于如何处理,如何去转化。”
成星初抱着水杯,拼命地点头。
“严格说来,你和明澈的感情,算不上是爱情,这样更好,分开能容易一点。以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再联系了,只要你不再出现,时间一长,他自然能把你放在合适的位置。退一万步,即使他还有执念,要克服这一执念,他就必须加倍勇猛,就像当初他因为负罪感而皈依一样,那种负罪感竟成了他修行的动力。不错,一切情执皆是修行。”
她哽咽着:“法师,总有分开的一天,我相信我走,他绝不会留我,您也应该相信他。”
宗依大法师给她添水,声音越来越慈祥:“星初啊,我倚老卖老,有些话说得很难听,你不要和我这个老糊涂计较。按理,我该教训的是明澈,不该和你说这些,可他最近一直在应付各种调查,我也没给他几句好话,虽说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可他到底是我最喜爱的弟子,对他过于狠心,我真有点舍不得。你也看到了,他的心脏很不好。”
成星初慌忙站起身:“法师,您这样说,我真坐不住了,您的苦心.......”
“你不怪我就好。你走,明澈可能会难受一些时候,但他以后会感激你的。感情最好的表达方式是成就对方,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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