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快死了。
此刻,我正杵在门口,隔着黏腻的烟雾俯视这个臃肿的男人,他像镶嵌在沙发里的一滩肉。他正在文件上签着字,小幅度的动作让他脸颊上几颗大大小小的肉瘤颤抖着,那毛发稀疏的胖脑袋越发像只发芽的土豆,让人恶心。
“这次材料攒得有点儿多。”我讲了句话,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
“嗯。”他哼哼一声。
“疫情这么严重,你儿子中秋节怕是回不来吧?”我继续讲话,声音很轻,却像细小的针,有弹性又刚硬。希望这“针”可以刺到他心里去,这样我算是抒发了压抑不住的狂喜,不必强忍着那句时刻想从牙缝里溜出来的话——错过了你的追悼会可就不好了。
他又“嗯”了一声,字签完了。
“猪!”我在心里咒骂,微笑着附身收拾好茶几上散落的材料。
我收拾的很慢,我还想说话。
“李副总讲了:您那个处分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又翻出来,不过是对员工们的例行交代,说不定组织上还要给您高升的,毕竟这两年咱们业绩不错。对了,王副总这几天可忙了,大约是已经听到您要高升的消息了,大小会议都带着我们开,亲力亲为,真是个好战友,体谅您啊……”
他正用烟把儿续上新的一支烟,手抖得厉害,竟把那仅剩的火星儿碰灭了。
“哦。没事,你们不要议论这些。”他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打火机,打火机被半盒烟压着,于是那盒倒霉的烟又散落到地上去了。
我没帮他捡,他肥硕的身躯卡在沙发里,也卡在茶几前,谁都不可能挤过去帮忙,留他自己趴地上摸索吧。
这个可怜的老男人还在嘟囔着说话,声音逐渐微弱遥远。我带上门出去。
9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走廊上,地上的瓷砖反射出让人愉悦的光。我眯着眼睛望向楼下的院子,那里有片小花园,此时沐浴着暖阳的葱茏草木生机无限,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追悼会就在户外举行吧!
对于混到这个级别的老男人来说,自杀真是件让人同情的事,仪式感一定要强一些。
杨洋是三年前调来的,虽说还是当一把手,但大家都清楚:从市区调来郊区,这是降职。
一个领导干部在50岁的年纪降职,基本上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尽头到了。
他降职,是有原因的,坊间的传闻跟着委任状一起到来。
有个消息说,在某次重要的政务接待上,杨洋喝多了,拉着一个姑娘不撒手,硬要跟人家合唱一曲,那姑娘推脱几番,挨了杨洋一记重拳。
又有个消息说,杨洋收受了合作伙伴的贿赂,却没有给人兑现好处,被人举报过。
还有个消息说,杨洋业务能力不咋滴,小说倒是写的好,专写小黄文,写完还给亲近的下属看,坊间甚至流传着一些文字截图……
龌龊、不检点、不懂业务就会吃喝——
群众们不仅眼睛雪亮,还特别会总结评判人。
说起来郊区的分公司天高皇帝远,上级部署的检查、暗访、甚至树标杆的事情都鲜少轮到。琐碎的事情少了,员工们的工作幸福感自然就高,管理起来也就轻松。如今换来个天天憋办公室里抽烟、刷手机的领导对集体倒也没什么显而易见的拖累,毕竟还有两个年轻力胜、一心要往上爬的副总撑得住工作。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工作氛围变得更轻松了,大家也确乎更爱工作了,我们分公司在系统内的业绩排名蹭蹭地往上涨。
杨洋的黑历史也就逐渐从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淡去了。
有句话说:历史是不会消失的,它总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被铭记,然后在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吓死你。
我就是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不,准确点说,是杨洋把我们几个赶去阴暗角落的。
杨洋调来时,我是办公室主任,我有个秃头副手,他负责算工资。这个年龄小我两岁的家伙老实巴交的样子,月月都能算错几个人的工资,但他抗骂,谁骂都不还嘴,低眉耷拉眼的。就凭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谁都拿他没办法,位置倒也做得稳。
我跟前任领导提过几次让他去业务线,跑跑业务长点本事。
领导们研究完:算了,如今只是算错几个工资,改过来就是了。如果真去了业务部门,那不得一群人跟着受连累,到时候大伙儿连工资都没了。
几次下来,我也就不再提了。大局为重,何况这是国企,国企不就是——养的人多点么。我想说他是废物,但那样就点破了组织上弄个废物在这里是因为他是上头某个领导的远房亲戚。我只能忍着。
秃头当然知道我的心思,这从他每次跟我汇报工作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就能看得出。直到杨洋来了,他翻身的机会到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那个远方亲戚大杨总也是杨洋后台之一。总之,杨洋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玩手机这俩月,就把我和另外几个“不够懂事儿”的中层换掉了。
我变成了秃头的下属,只做杨洋的行政助理这一件事。
他把我撸下来,也不能做得太绝,比如给我安排个辛苦差事或者边缘岗位。毕竟我32岁,正当好年纪,打发了我也算组织的一大损伤。他不能这么干,两个副总也不会让他这么干。
李总就安慰我:任大小姐啊,你看你得罪人了吧,得罪的还是个小人,还是个背后有人撑腰的小人。我们也帮不了你啊,下来了就调整好心态,怎么说也不用天天加班了,性价比多高?
我歪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里叹气:老李啊,我那房子每个月一万五的房贷,现在我的工资八千都不到。
老李嘿嘿笑:忍忍吧,他也就在这两年,到时候你就翻身了。这个你懂的啊:按文件规定,他本应该降职的,而实际上却走了平调——位置降了,职务没变,还是个副处啊……懂我的意思吧?
这点我明白:后台够硬!从无数个先例看,处分文件两年后失效,杨洋还得高升回去。
“哼,就这种家伙。”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句。
李总端着茶杯往门口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悠远的“哎呀~”,唱戏一般,缓缓踱步出去。
我在他的沙发里躺了一会儿,烦躁的心逐渐降温,收拾好情绪,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我新的窄小的工位上。
秃头走过来:“喂,以后党务的事情你继续负责吧,你都熟练的。”他尽量显得理直气壮,声音还是很不自信。
我正在收拾东西,听到这话,“啪”地一声把那个本子摔到他面前:“党务纪录你自己搞,我被降职了,不是党支部书记了,没资格。”
办公室还有其他几位同事,此刻一个个紧张着,连个喘气儿的声音都没有。
“那,那我先收回去。”秃头快速拖走那个本子。
秃头拿出来的新分工表一塌糊涂,他把原来自己手上的工作打散了分给了其他几个人,只把我原来兼顾的党务和安全生产留在自己手上。“呵呵,当我天天加班是蹭空调看电影呢?办公室主任到你这儿就剩两件事?”我微笑着等杨洋骂他,并不把这些话说出口。
杨洋正跟我们开调整会,他也捧着那份表格,来回看了两遍,发话了:“挺好挺好,就这样。任文,你要配合好新领导的工作,你有经验,这段时间交接工作,办公室有什么问题我还是要找你。”
“去你妈的。老娘都被干掉了,还得给你们背责任?”看到一旁的秃头露出得意的笑,我忍不住又在心底骂了一句。
开完会回来,秃头径直去找了财务小张:“小张啊,刚刚的分工表上财务的工作我没有调整,但是看你挺忙的,这样吧,以后但凡涉及到杨总和两位副总的报销款,都由我来整理,你就按我给你的票,只走走流程就好。”小张开心地应承下来。
纪委秘书玲姐提醒他:“这不合规矩,领导报销的本来就多,台账一定要三方签字。”
“诶,签字我搞定我搞定。”秃头不耐烦地打发这个他一向认为过于死板的老大姐。
这显然是要用钱收买领导,我当了三年办公室主任,都没有他这么“机灵”。
我去找李总,报销这个事情出问题了可大可小,往小了可以说是疏忽了调错额度,比如副总的额度挪去了杨洋那里;往大里说,这就是挪用。我把情况一讲李总就明白了:“他这么安排应该是杨总授意的,那也没办法。不过,非常感谢提醒,我自己的票据一定做好备份台账。”
我又去找王总,他今天又不在。这些天总不见他,开会也多半请假。
我打电话给他。毕竟自己昨天突然被调了岗位,得打个招呼。
“听说你被干掉啦?”王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俩很熟,一路上来多亏了他的提携关照。
“是啊,干掉我的决议你也有分吧?我的事够资格过党委会的,是吧?”我笑嘻嘻地质问他。
“放屁!我敢拉你下来?!别说过会,这件事根本没有咨询过我和老李的意见。”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俩副总级别不够,能力不强,俩人一起都保不住我,这不是你们的错……“耍完嘴皮子,我认真地问他:”不扯淡了,主要看你最近都不在,关心一下:是有啥大事儿不?”
“忙着逃跑啊!”老王向来不避讳我。
“哈哈,说起来,陈总调走的时候,大家都猜是你‘继位’,杨洋那家伙抢了你的位置。”
“话也不能这么说,都是上级安排的,都是身不由己啊。”听那语气,显然就是心有不忿。
“什么时候回来?一起吃饭!”有些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大家心照不宣。
我好歹还有个饭碗,刘明和张清连饭碗都丢了——杨洋把他俩负责的要客调给了另外一个马屁拍得热乎的家伙陈凯,陈凯是那种极其钻营的人,很不受前任领导和两位副总待见。这些天他拉拢秃头,据说请了杨洋好几次,又是喝酒吃饭,又是桑拿唱歌,顺带着痛哭流涕痛斥前任领导多么不长眼,总算给自己讨来了销售总监的位置,不仅一举干掉了两个对手,还抢走了全部大项目。
“够垃圾的。”刘明喝大了,说着说着就开始骂人。他跟我同一年入职,有共同的小圈子,这次几个“难兄难弟”小聚,大家劝他看开点:少了项目,就少了喝酒应酬,抓紧时间把孩子生了比啥都重要。
“这就叫:因祸得福!”我说,“你学学我:飓风过岗、伏草惟存呐!”
杨洋不仅作风霸道,生活习惯也不好。他长得又高又胖,但不能说“壮”,他的胖是长年累月喝酒应酬带来那种虚胖。
这个人烟不离手,即便是开大会,台下有孕妇在,他的烟也没灭过。如果讲起话来没空抽,就把点着的烟卡在手边的烟灰缸上,快没了,就再点一支,如果这个会超过半个小时,那一定是满屋子人都浸在云里雾里,如同他讲话的水平一般——让人迷糊,烦躁不堪。
除掉秃头和陈凯,大约没一个人待见他。
这种人怎么混到领导队伍里的呢?带着好奇和疑惑,坊间开始深扒杨洋。扒也没扒出啥大新闻,只算得了点喜闻乐见的八卦:在唯一的儿子出国读大学后,他老婆就跟人跑了,准确地说,是他常年对家里不管不顾,她老婆拿了他挣下的钱去养别的男人了,据说那是个小白脸儿。也因此,他儿子在国外的花销还得靠杨洋一个人这点儿收入。
“这点儿工资够吗?”有人问。
“收入!是收入!他这种领导哪里花得着工资?”另一个人纠正。
他的收入可真不少,刚来的头一个月就换了辆崭新的宝马7系SUV ,听说是一个合作伙伴也开了间车行,打了7折给他。那个人也因此从我们公司拿到了两倍于去年的生意。
有人赚,就有人赔。被巧取豪夺的那位人称苏哥,也不是善茬。他使了浑身解数来投其所好,希望能体面第争取回来一点薄利。
大家听到这个故事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这天,苏哥做东,安排手下几个漂亮妹子陪着杨洋吃饭。
大概是条件没给够,酒桌上谈得很不愉快,苏哥看体面不成,就来横的:他安排自己兄弟当代驾送杨洋回家,挑了个小美女陪着,车还有一个人,就是陈凯。说起来,陈凯这个机灵鬼恨不得每次把喝醉酒的领导送到床上躺好再走,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他执意要照顾领导回家,这就坏了苏哥的安排,小美女的功力没发挥出来,半路上只好换了备选方案。
小美女醉意上来了,要吐,拉扯着陈凯下了车,接着倒在怀里不起来。陈凯没办法,只得打发代驾先送领导,自己另外拦了车送这位小美女。
刚送完小美女,陈凯就接到了秃头的电话,秃头让他赶紧去杨洋家:杨洋醉驾,在小区门口被交警拦下了。
根据秃头后来的炫耀,那晚他把大杨总都惊动了,找了交警队的关系,上下打点,杨洋才没被定罪,只关了一晚上就放回家了。交警队那边也通知了纪委:内部必须给个处分,他们也要交差的。
过了几天,纪委放出来的红头告示,却只有简单几句话:某分公司一把手杨某某,因违法公务接待规定……现予以降级处分。
降了一级,职务还是没变,一把手的交椅坐得稳稳当当。算起来这降级的损失,最多抵得上他儿子在国外豪车的半箱油钱而已。
杨洋挨了处分,秃头和陈凯倒拿了奖励,开经理人员大会时,杨洋对两人在近期的工作中那些毫不起眼的“突出表现”大夸特夸——封口费。毕竟,醉驾这个事情就算过了十年翻出来,他也是个身败名裂,这两位目击者必须安顿好。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国企从来没有秘密可言。说起来是秃头小人得志,嚣张起来,人一嚣张话就多。秃头得个机会就要故意隐晦地夸赞自己那个远方舅舅的表弟的二大爷多厉害,最后总不忘再加上一句:哦对了,就是市里那个大杨总!于是,坊间很快对醉驾这摊子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唏嘘不已,可人家上头够硬,如今已然是盖棺定论了,只得通过骂骂咧咧来彰显自己那点儿无力的正义感。
“我看我是翻身无望。”我在饭桌上跟王总抱怨。
老王不接话,闷头吃饭。
我继续戳他:“喂,如果这件事翻出来,你肯定就继位了啊!”
“你是不是傻?”老王气鼓鼓地拿筷子敲我脑袋:“我能拿个大喇叭站街上喊?还是跑去纪委举报他?只要这事情再翻出来,猜都不用猜就是我干的!”
“那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件事谁也不许翻腾,不然就是要害死我啊。”老王郁闷地说,不,他在警告我,我在打什么主意,他早就清楚了。
“我现在房贷都还不上了,靠我妈接济,三十多岁了混成这样,我他妈欠他的呀?!”几杯酒下肚,我越说火越大,毫不掩饰我想“弄死这个人渣”。
“诶?硬杠就不对了,动动脑子。”老王来了精神:“你不是心理学哲学双料硕士吗?发挥专长,拿下他啊!”
“怎么拿下?他吃饭都是秃头亲自到来端到办公室的,除了必要的工作汇报,我这个行政助理就是条咸鱼。咸鱼,没有能力!妈的,贵司把我这个双料硕士晾起来当咸鱼!”
“呵呵。”老王摇头,“你就不该来国企。”
“我他妈没碰上杨洋和秃头那两头猪之前,觉得国企挺好的!如今你看看这里什么样,管理队伍七零八落,关键岗位任人唯亲,商务宴请专挑漂亮女下属带,还让我给他安排……对了,听说上个月他在省城的关系户还搅黄了张清千辛万苦挖来的商机?”
“是啊,两千多万的项目飞了。诶,我可提醒你:他再怎么作,都还属于个人品质范围,像刚刚讲的伤害组织利益,才是大问题,那种事做不得。”
“你说?毁了商机伤了组织,他能得什么好处?是不是那商机其实被他私下倒卖了?”
“话不能这么说,更不要这样判断领导。领导也不容易,听说他儿子一个月在国外花七八万,那钱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当领导挣得,又不是大风吹来的……”
“呦,老王,你这当领导的就是——讲话有水平。”
这天,秃头冲进办公室,手里托着一沓纸,慌张地招呼大家:“都停下手上的事情,赶紧来帮忙,下午有人来查小金库。”
“这也能帮忙?”玲姐翻了个白眼。
“有一批报销单没有对应的消费凭证,现在得做成培训的餐补,需要很多人签字。反正你们就过来签字就行了!”秃头抹着汗,有点气急败坏。
玲姐不同意:“一查一个准儿,这么简单就能伪造报账凭证的话——纪委的人都是傻的吗?”
秃头只得解释:“没事的,例行交差,应付过去就行了。杨总已经跟大杨总打过招呼了。”
“大杨总只是个分管领导,纪委在他头上呢。”玲姐端起杯子,去隔壁办公室串门儿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你可别乱说啊!”秃头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小张乐了:“得了吧主任,我敢说你跑进来的时候,全公司都知道出事儿了。哈哈。”
我走过去翻了翻那沓纸,足足有七页的签到表要补,靠办公室这五六个人显然没办法。
说起来,突然要查“小金库”,一定是上级纪委接到详细举报了。那这份签到表如果伪造出来送上去,罪过更大。
我想了想,提议发动多点人签:“你搞7场培训,不能都对着我们几个人吧?”
“对啊对啊!”秃头只顾着紧张,大约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又勉为其难地指点他:“签满字就行,对吧?他们也不会挨个核对名字吧?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签嘛,何苦坑自己同事?”
秃头终于转过弯来,一拍脑袋,抱着这沓纸直奔楼下。
第二天纪委通报出来了,说我们分公司以虚假的培训支出报了13万的公务接待费,因此,他们要派专人来驻点,检查所有的报账单。
两位副总打印好自己的报销凭证和业务底单,主动交给了纪委,然后不约而同地休起了年假。
“文姐文姐,你来看看杨总的医保报销单。”财务小张给我使眼色。
那几张报销单后面钉着药品流水,阿米替林赫然在列,再仔细瞅瞅,有些单子还有丙替咪……
这是抗抑郁症的药。
“哦,戒烟用的,没啥。”我解释给小张。
她将信将疑:“我最近在抖音上刷到好多抑郁症的事,见过这个阿米替林!”
“傻丫头,你看他像吗?”我又嘱咐她:“不要多事,你这个岗位可以做到老。”
他是抑郁了,病得不轻。或许从被“下放”到这里时就已经开始用药了。他这两年整天关着门抽烟,除了必须到场的会议,几乎从不露面,说不定很多员工都认不出这位领导。再看他那副贪吃像,指不定之前干过多少龌龊事,被人举报过多少次。这样的人能稳坐在一把手位置上,政治压力也不小。别的中年男人是“上有老、下有小”,他则是“上有领导要打点,下有儿子要花钱。”不容易啊,他一定是病了很久了。
说起来,这几年纪检监察工作做到好,违规违纪的举报之路畅通无阻,虽说处分结果未必都如大家所愿,但至少起到了非常好的鼓励监督作用。
另一方面,认真地说,杨洋这种没底线的领导,如今挖地三尺都找不到第二个。
他如今这钱“挣”的大不如之前容易。这两年在郊区当一把手,油水不比市区,那头儿子天天要钱,这头儿合作伙伴天天打举报信……
我早在他的办公室前见过那些棕色的小瓶子,认得那些药。硕士最后一年,为了研究病例写论文,我可没少跑医院的精神科。只不过当时我没有再意,毕竟,许多正常人在遇到人生低谷时都会短暂地陷入抑郁,有些人选择吃药,但不见得就是抑郁症,换句话说,吃完药或者人生有了起色,他们就会好的。
如今,我心中日益升腾的正义感,当然不希望杨洋能好。
纪委驻点的这两天,借着关心领导的休息情况,我建议把杨洋办公室的窗帘都换了颜色,那是唤起抑郁症患者焦躁的灰蓝色,它们看上去安静舒适,一般人只会觉得这种窗帘更遮光。
他的电脑桌面被我悄悄改了:一只橙红色的气球漂浮在少有云彩的蓝天里,图片右下角不经意地射出太阳的光芒,光线很淡。这张看起来让人心神开阔的图片完全没那么简单,这是我家里电脑上存着的那堆专业材料里翻出来的。如果盯着图片久了,你会发现那束阳光似乎成了一根针,正要戳破那只气球。“砰”的一声——抑郁的人,这只气球会在脑子里爆炸,这会让他手抖、心颤、出虚汗……
我还建议秃头趁着纪委翻乱了东西,把杨洋的办公室好好收拾一下。如今,办公桌上只剩电脑三件套,茶几上除了水杯就只有烟和打火机,墙上的地图换成了印象派的画……
一切的一切,都努力在他心里构建出一个牢笼。
老王虽然不明就里,也能看出我这般殷勤实属不安好心。
他只提醒我:“你别忘了,杨洋上头有人,纪委只是查办公室这点账,可没有说过要查他的银行卡。”
我明白,这件事很可能很快又不了了之。那就——靠他自己把自己“干掉”吧!
“你就当我是洗心革面,知道要讨领导欢心了。”我稳住老王。
好巧不巧,纪委入驻的第二天,苏哥带着人也来了。他们不是来找纪委,也不是来开会,甚至连大楼都没进——他们的人在楼下拉起了横幅:追讨工程款!
“谁安排的?”我问刘明。
刘明呵呵一笑:“墙倒众人推。”
“你等等,什么墙倒了?杨总不是好好的在办公室坐着吗?”我拉住他刨根问底。
“这都没听说?纪检那几个人你看着面生不?那是省里下来的,这回要连市里一起查!你公司欠了人家一年的工程款了,人家能不趁着添把火?行走江湖,谁没几个朋友?”刘明神秘一笑。
“那醉驾的事?”我想起老王嘱咐的话,担心起来。
“醉驾?哦,那要翻案可是个大案。我看呐,苏哥如果讨得回钱,今后还是好来好往,如果讨不来?”
“得嘞,看戏吧!”
我赶紧给休假的两位副总打电话,醉驾的事单单跟王总聊了几句。
“醉驾的事八成得重查。总之,这回事情大了,显然不是我这么精明的人会干的。”正陪孩子上网课的老王成了吃瓜群众。
苏哥半个小时后被请到了会议室,接受纪委谈话。三天后,纪委的人撤了,两位副总也休假回来了,分公司的例会召开,杨洋照例吞云吐雾、发言又臭又长。单位似乎又重归宁静。
这宁静显然是假象。
坊间的八卦闲谈正悄然兴起,事实上从来没有断过。
“大杨总这两天还在宣传视频里不断露脸,看起来没事啊?啥也没查出来吧?”
“大杨总到底是不是杨总的后台啊?没见来过这里视察呢?”
“听说杨总的儿子最近要回国啊,是毕业了还是?”
……
苏哥没跟纪委讲醉驾,只讲了那次饭局上杨洋明示他:如果每个月能给某个指定账户打3万块钱,那三个月内一定结清工程款。
9万换900万,值不值?杨洋当时这么说。
提供证据。纪委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他们显然查过杨洋名下的资产,并没有那个账户像是“惯犯”。
很快,一封匿名举报信送达纪委的信箱,只有一张白纸,上面有一串银行卡号。经查实,那是杨洋前妻的卡,使用人是他在国外读书的儿子。
又过了几天,杨洋去市里开会的时间明显多起来。有些会甚至来不及通知我这个行政秘书。
两位副总也忙活起来,杨洋经常不在,公司的大小会议、重点工作都分摊到了他俩头上。
我不能问,但只观察的话,也看不出哪里不对。看起来或许是纪委来鞭策了一番,大家都聚精会神在业务上了那样。
可我心理清楚,那显然不是。我从杨洋办公电脑上恢复出来他跟他儿子的聊天数据,并从中查到那串卡号——不能没有用。
说起来,前段时间杨洋让我帮忙找家政阿姨,说儿子回来住几天,家里要有人洗衣做饭。
这些天我拿了几个人选资料给他,他却只讲:疫情,机票不好买,再等等。
他在等什么?他儿子说回来的时候,一定是预好时间买机票的。
我又留意起他的药瓶,又加了一种助眠的。他稀疏的头发似乎越来越少,烟也抽得多起来。在单位的时候,干脆关起门来抽,把自己泡在烟雾里,每次去找他,大家都免不了咳嗽几声。
他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好。某次我去敲门,他竟出现了幻觉一般,指着我说:你们俩等我一下……
不出所料,醉驾的事还是被翻了出来,是纪委顺藤摸瓜主动查到的,杨洋去市里开会那些时间,多半是在配合各方面调查这件事。
事情很大,还涉及到交警和公安的人。
大杨总发话了,要他辞职。他说:你儿子在国外还要花两年的钱,我出。但是你如果不辞职,不仅我的那些关系都毁了,我自己都可能进去,谁也保不了谁!
杨洋接这通电话时精神恍惚,那话筒漏出的声音被门外等着签字的人听到了。
这些天,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舆论也停了、八卦也没了,四处静悄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一个结果……
他们等着换领导,只有我知道,来不及换了,他在过量服用药物,那些致幻的副作用已经摧毁了他长期抽烟喝酒、早已损伤大半的脑神经,不出意外地话——他会出意外。
夜长梦多。没有人喜欢夜长梦多,大家不喜欢、大杨总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我指导宣传口的小李增加了新一季的宣传素材:“把企业文化搞热闹些嘛!”
于是电梯口、走廊上、饭堂里,那些闭幕电视开始插播《辛普森一家》,每天都要笑上一笑,大家喜欢的不行。
杨洋笑不出来,他大约已经脑梗了,那些荒诞的、血腥的、暴力的镜头只会继续麻痹他,它们告诉他:毁灭是件再轻松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要拍,你看,多欢乐……
我去找他签字的次数多起来,很多文件要赶着签完,万一换领导,许多工作要积压不说,有些涉及到决策的或许还要推倒重来。每一次,我都能感觉到那裹住每个人的黏腻空气,就快要飘散开了。我甚至想提醒他:喂,快点让你儿子回来啦……
纪委的人再次莅临,只派了一个人,他敲了半天门屋里都没有动静。门并没有锁,推开门的一瞬间,房间尽头的那扇大窗户,飘落一个黑色的人影……
杨洋的葬礼在单位大院的草坪边简单举行,据传,他的受贿金额竟然达3500万之多。企业毕竟还是要脸面的,这些事情并不能公之于众。
杨洋的追悼会上,秃头成了唯一合适的致辞人,他说:杨总为企业艰苦奋斗近30年,他认真负责、勇于担当,终因操劳过渡突发脑溢血,在眩晕倒地的一刻仍……
老王搬去了隔壁办公室,问我:给你官复原职吗?
我递给他一封辞职信:不了,有家心理咨询机构聘请了我,我去治病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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