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春秋郑国民歌。
看完诗经这一篇。我个人感觉,很多想表达单恋或者独自相思的“好”句子,都欠了点味道。
比如离我们近一点的张嘉佳,“有些人藏在心里,有些人脱口而出。也许有人曾静静看着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说服自己,等我爬出悬崖,等我缝好胸腔来看你。”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山间清爽的风。如古城温暖的光。从清晨到夜晚。由山野到书房。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每句话都说得很到位,很唯美。意思也听得明白。就是,想见一个人,就那个人。然后自己也很纠结,很痛苦。
但汉语就是这样神奇,永远有更加不拖泥带水,不那么粘糊的表达。
提倡白话的胡适先生在北大课堂上,曾经用一则电文,来说明白话文的简单明了。有朋友介绍工作,邀请他赴职,他没有兴趣,又谦虚表达对友人的礼貌。文言文电报是这样说的“才疏学浅,恐难胜任,恕难从命。”民国打电报,要按字收费的。胡适先生改成白话,更省钱“谢谢,干不了”。五个字表达了十二个字的意思。留下一段佳话。
可是,如果在看历史的时候,代入自己的思考呢?难道就不可以只用一个成语“敬谢不敏”?,“恭敬地表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够接受做某事。多作推辞做某事的婉辞。”,同一个语境的人,一看就明白,还只要花四个字的电报费。
其实,并非哪种形式更优,拼的是驾驭语言的能力,理解情感的经历。这需要广度,更需要厚度,而基础,在于语言之先的某种“意境”。
不以词害意,锤炼到极致,也不伤根本的真挚与单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心。想念一个人,不说外貌,只说一个衣领子,一个腰带上的青玉装饰。
我们是“衣冠之国”,穿什么是有讲究的。“右衽”,“左衽”,是左边的领子压着右边,还是反过来,可以区分汉族和少数民族“胡服”。官服前襟绣片,“补子”“黼黻”上的图案,可以一目了然这个人是文臣是武将,比如仙鹤代表一品文官,一品武官,就得绣个麒麟……哪怕是女人簪环耳饰,汉代以前,哪怕再有钱,百姓谁敢用金子材质,也是要关系到性命的事情……我们从古早以前,就特别热衷强势“垄断”。
那么,这个被思念的人。穿着青领衣服,还可以佩玉,代表什么呢?代表他是一个周代的读书人。他们有制度,读书人穿青色的衣服。做为行政预备队,他们得佩玉石彰显品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温其如玉”。这是他们的徽章。
郑风里这个思念者,就喜欢这种自带气质的光环,那是她心里的某种印象。
也许她只是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姑娘,只有青春可以挥霍。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见识也不广。所以才心酸地说“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是啊,明明就是对方,调达,伸出某种橄榄枝。为什么又“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怎么又不来了呢?什么原因,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这种等候,一开始就不对等。所以,她只好寄希望于对方的人品。你不是“君子”吗?君子不是应该守约吗?应该是言行一致吗?“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你不知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吗?
千载之后,我依然会为这个等候者揪点心。不见你,要么人家不方便。可是让你产生这种想法,不用怀疑直觉,人家就是不想来好吗。尾生抱柱,为了等个人,洪水来了还要抱桥墩子等着赴约呢。
哪有那么多琐碎的理由,不想来就是不想来,有事就是有事,哪怕别人只是晒个太阳打个瞌睡,现在也是“有事”。
看诗经,最直接的感触就是,如何世事洞明,还保持对单纯心地的欣赏与尊重。
这是锻炼出来的情感审美辨析。你爱诚不诚,反正我知道什么是诚,你爱真不真,反正我知道什么是真。
而这个千年前等人的人,不知道。她还在懵懂。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记述了一个生活底层的船家小美女,如何对他的青布长衫产生本能幻想的故事。而他,只不过是回乡散居,心里心心念念,都是给夫人的日记。
人性是如此复杂。人们喜欢,依赖某种东西,改变自我。却忽略了,能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
佛经里也有类似的故事。摩登伽女和阿难有宿世因缘,她很想和他成为一对, 于是借助咒语的力量想达成目的。佛祖问她,你喜欢阿难什么呢?他身体的一切,五脏六腑,细分下去你都有。那么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么?你自身本具。你也可以,像阿难一样,自己做一个让人感觉舒服的人。你也可以,自己做一个你幻想具有那些美好东西的人。
喜欢什么人,天高地阔,真的需要那个你“幻想”出的人物,自己跑到面前,把你拥到怀里,说,你可以?
你自己不可以么?
人们早就比千年前等候“青青子衿”的某个人,多了太多的选择。
喜欢什么,成为什么,比占有什么,拥有什么,重要得多。前者可以自己付出,后者,一定是把自己的快乐幸福,寄托在什么人的必须合作上。
回到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操展开了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有注释说这是他求才若渴,我没有意见。
但是像信天游唱的,“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的谁,那就是的那个要命的二妹妹”。我觉得是荒天厚地,什么也看不见的生命本执。
至于李清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是一种婉转。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征侯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元曲 徐再思《折桂思·春情》
这是一种对仗的炫技。
我宁愿看到诗经的直白。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单纯地思念青色的衣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让单纯止步于单纯。
不要往前多走一步。别唱“伤不起伤不起”。
凝炼的语言,真挚的情感,沧桑化尽,自带高贵,自然端庄。
这是诗经带给我们的,汉语言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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