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死了,在大家期望下死了。
八十四岁,似乎这个年纪必须得死。“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谁能够活到八十四岁,就是他(她)赚了,可以心满意足的去死了,而且同辈分的她是最后一个还在世的。
仿佛六婆也希望自己在这个年纪死去一样,她已经有好几年说自己要死了。早在六爹死的时候,她顺便给自己置办了棺木寿衣,想着哪天随六爹去了省得麻烦,这一等就是十几年,竟也没用上,这次理所当然不慌不忙用上了。
六个儿女们都不在身边,每次她颤颤巍巍走到侄子家,扯着喉咙嚷嚷着叫打电话让女儿回来,让儿子回来,我要死了。刚开始,侄子会帮忙打电话,儿女也有回来的。回来呆了几天,看老人能吃能睡没啥大毛病,就都走了。后来,侄子也不帮打电话了,儿女们也不回来了。
六婆不是本地人。当年穷六爹在村里没活计了,远去罗田寻生路,靠得一手好篾活,带回了肚里怀娃的六婆,回到村里又陆续养了五个子女。仿佛觉得对不起前夫,又送回一个女儿给前夫养着。其实大家都知道她重男轻女,也不愿意在饥饿的年代在姑娘身上浪费粮食。
六婆病了,冬天是个发病的季节,她满身浮肿,脸色蜡黄,肿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心心念念的儿子没有回来,外面做生意虽然不是日进斗金,来回耽误也得少赚不少钱。另外三个女儿各种推脱有事来不了。倒是那个抱回去的大女儿回来了,和年过六旬的女婿回来照顾她。女儿女婿发现在这边不方便,又把她接回罗田,边带孙子边照顾六婆。
天气开春暖和了,六婆的病也好多了。能下地转转,可还是不自在。自己是罗田人,跟六爹去外地这多年,早已经习惯外地生活了,又闹着要回去,女儿女婿只能把她送回村里。六婆回来了,去自己菜园子巡视一圈,年前种的大蒜抽臺了,白菜开花了,萝卜空心了,没有人偷她的菜。寄养在侄子家的小鸡仔长大一圈,可以抓回来自己养了。
六婆在村里是个能人,种田种地种菜总比别人家产量高,长势好。养鸡养猪不用肥料不费粮食,田地里树叶子野菜切碎喂养,长得快肉好吃。她沤的肥料,堆烧的草木灰,谁家都比不上。干活儿别人家没起来她就下地了,别人家都回来了她还在地里。就这样勤劳节俭和六爹养大了五个子女。后来六爹去世了,两个儿子在村里各建一栋楼房让她看家。儿子们过年也很少回来,钱没少给六婆,可是她舍不得用,一年到头菜园子有应季蔬菜,肉食她并不喜爱。
六婆在村里并不结交人缘,每天都独来独往。时令节气到了,该种瓜栽豆、插秧收割她有自己的打算。别人家互相帮忙干农活,她自种自家田自耕自家地,闲不帮别人,忙不求人帮。谁也别想在她菜园子薅走一把菜,也别想在她家柴房寻走一根草。只有她拿别人家的,因为辈分高,村里的后辈没有跟她计较许多。有一次有个媳妇在地边割柴,手机随衣服放一边,六婆路过拿走了。她并不知道手机怎么用,只知道大家都在用它很值钱。后来那媳妇找手机,约摸记得她经过了,找到她家问见过没,六婆聋着耳朵摆手不知道。后来人家叫家人给手机号打电话,没关机无人接听。满村循声音找,在六婆家屋后沟土坑里找到了。大家都说是六婆偷了不知怎么用,听到手机响怕被发现,埋在土里了。六婆因此落了个小偷小摸的名声。
六婆儿女们常年在外,也不与人多结交。偶尔过年回来几天,都在家蒙头大睡,村里人说她儿子们是怕村里人向他告老娘的状,让他赔礼道歉。比如东家今天少只鸡,西家地里的豆子被摘了,这些事情大家都认为是六婆做的,毕竟是有前科的。她自己从不为自己辩驳,儿女们也觉得是她做的。
六婆死了,儿女们都回来了,最后一次做个孝子贤孙,给她大办丧事。办了十桌丰盛酒席,买了百来个烟花,请了和尚道士念超度经,聘了职业哭灵人,好不热闹。不知情人都说,这个婆婆有福气,高寿离世,儿女孝顺。村里知情人讲,六婆一咽气,他们就开始到处翻,老人身上翻得三千六百多块,房间柜子里、樟木箱子里翻得三万多块,还有一个存折,子女们坐一起分了。还讨论老娘的金耳环银项圈去哪了。六婆是真有这些宝贝,没有人知道她藏哪里了,只有她自己知道。
六婆上山下葬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酒席。也许是村里好久没有酒席了,大家吃相难看,菜刚上桌子就拿碗往自家搬。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占六婆便宜,也是唯一一次占六婆便宜。吃丧席是最划算的,花三根香一叠冥币就能得到主人家的烟、肥皂、毛巾等物品,还能混得一餐好饭。吃丧席讲究肉越多越好,所以她的儿女们整整买了二百多斤肉,把村里人都吃个嘴油肚儿圆。
头七刚过,儿女们都走了。生前他们没有陪六婆,死了更不会久留。这七天的陪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长了。对于逝者,只是在他们玩手机或者打麻将之余,上柱香烧叠冥币罢了,谁还真心跪守七天。对于村里人,只是对面山坡上多了一具新坟,村里少了个老人。六婆那个时代最后一个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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