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系列之张若虚（下）

注：(下)这部分开头就接不上，注意到蒋勋老师应该是把整首诗全部解读了，但蜻蜓fm下半部分不全，有点遗憾。

      贺知章第一次读到李白的《蜀道难》的诗的时候，跳起来说，这个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是被天上贬下来的仙人，称他为谪仙。觉得这样的一个生命形态怎么可能是人世间的生命形态？而李白的一生，用他自己的华贵，庄严的方式，活出了最让这个民族感动的内在生命的情境出来。我们今天在任何一个生命的处境里读李白的诗《将进酒》、《关山月》都会觉得与一种大的豪迈跟雄强的快乐。

      比他晚十一岁又出生了杜甫，用另外一个方式塑造了在悲悯苦难当中的一个生命形态出来，可是每一次看到李白的东西，再读杜甫的东西，最后会觉得《春江花月夜》真是一个序幕。

      因为是序幕，所以它并没有决定诗应该是李白的方式好还是杜甫的方式好，我们看到张若虚只是不断地把一个饱满的宇宙现象跟人情世界展现给我们看，而不去做界定，他同时担在了李白，也同时担在了杜甫。所以后来在中国的历史上，一千年当中，不断有人在吵架，说李白伟大还是杜甫伟大，说李白伟大的人举很多例子，说杜甫伟大的也举很多例子，然后就开始吵。我想这些都不是李白跟杜甫愿意看到的，一个真正在生命的形态当中活出了自己处境的一个人，他其实是特别能够尊重另外一个生命形态的。

      在春天所有的花朵在开放的时候，我想没有一个花朵会斤斤计较的跑出来说：你不要开，你开的难看死了，你看我开。我想，不会有这样的生命形态。，而唐代真是一个百花争艳的春天的季节，可是在春天季节来临之前，更精彩的《春江花月夜》提供了一个这么丰富的宇宙的空间跟人情的空间，去使他能够先有这么大的一个视野。这个序幕拉开有点像交响乐前面或者一个大的歌剧序曲的部分，这个序曲的部分我们会感到一片光的迷离，一片春天的鸟雀的鸣叫，所构造出来的一个非常惊人的大唐世界。

      接下来一个一个人登场，而每一个登场的人其实都取了《春江花月夜》的一个部分而已。也许会觉得李白的诗里面，如果把李白的诗全部输入电脑，不是看他的句子，而是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然后去统计，他用的次数，用了一千次的是哪几个字，大概我们可以找到有几个字，也许是酒，也许是花，也许是春，他有几个字是一直在重复用的，你就可以用这些字去组合出他的某一种质感，比如黄金的金，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对李白来讲，如果李白有黄金跟白壁，他就到酒家去买歌笑，唱卡拉OK去大笑几声，一醉就醉几个月，这些做官的人他觉得真是可怜。这是李白，李白的诗里面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东西，他可以把现实完全踩在脚下，而这个东西不是后来所说的诗人的佯狂或者做作，而是他生命的形态里面，他要像春天一样把他自己的生命像花朵一样不断的在爆放。

        我们看到杜甫就是变成另外一个状态，也许杜甫特别看到了生命里面的悲苦的东西，看到倒在他旁边死掉的那个生命，我们看到丽人行的时候，杜甫其实有很多的条件看到开元盛世，他曾经看到杨贵妃的这些姐妹穿着华贵的丝绸坐在骏马上进宫，写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那样的一个华丽的富人的世界，可他最后真正要看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总是觉得他自己亏欠着、对不起那个路边倒下去死掉的那个饿死的那个身体，变成了杜甫的一生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看到说李白好的人和说杜甫好的人，永远会吵架，因为也许是生命的两个形态，我们看到一个不断说杜甫好的人，他会悲悯，他会同情，可是也许他会看不到生命的春天的灿烂；不断说李白好的人，特别是去骂杜甫不好的那个人，他可能就变成个人的嚣张，所以李白和杜甫是一个有趣的平衡，相差十一年当中，分有了中国的诗歌的最高峰的状态，他们两个合在一起也许才构成一个真正的生命完满的一个形态。我们总觉得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华贵灿烂，活出自己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同时又感觉到如果这个社会里面有人没有跟你分享这个部分，其实你会感觉到不安，所以有一部分是李白的，有一部分是杜甫的，任何一个人只用其中的一部分活下去，大概都变成一个非常偏颇的生命形态。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是真正圆满的，而每一个生命的遗憾的部分跟另一个生命遗憾的部分相合在一起，他才构成最完满的生命。

        张若虚拉开的序幕其实是一种圆满，可是一上舞台演戏后，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倾向性，他就变成不能够完全圆满。

        所以李商隐跟白居易又是一对相反的角色，李商隐永远在他的“庄生晓梦迷蝴蝶”里面做梦，他觉得世界上的美，那个月光，“沧海月明珠有泪”，那些珍珠、月光的美，给他视觉上的那么大的感动，他永远要写这样的诗句。他写“春蚕到死丝方尽”，去写生命到极限的美。

        可是我们看到白居易，他最后要把他早期的诗全部烧掉，他觉得他对不起街头的一个手臂断掉的老头子，他写《折臂翁》，他去问那个老头子，你手臂怎么断掉的？是不是哪一次车祸受伤之类的，老先生说，本来不敢讲，因为他是一个做官的人，白居易慢慢套他的话，后来就说，安史之乱的时候打仗，抓兵，家里的兄弟都被抓走，他变成家里面唯一的一个男丁，最后为了逃兵，所以就自己把手打断，逃过了兵役。白居易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回去就烧他的诗，他觉得自己的诗对不起所有这些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有一个很奇怪的伤痛，他开始说他要“惟歌生民病”，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诗歌去唱出老百姓的痛苦，“但求天子知”希望做皇帝的、执政的人能够知道老百姓的伤痛。所以幸好有些东西已经在民间流传了很久，《长恨歌》、《琵琶行》，不然他大概都烧掉了。他到晚年对他自己有一个很大的赎罪，感觉到艺术上的美的一种伤痛的东西。

        所以，李商隐和白居易如果我们讨论，又变成吵架的一对人物，我们通过这些人物下来，我们会发现，每一个诗人是我们生命里面渴望着活出来的那个美的部分。这些美的部分如同春天的花朵，每一个花朵都是一个活过来的生命形态，我们盼望着在个人的生命当中，能够在这些灿烂的花朵当中感觉到如何使我们自己，在不同的几种生命情境当中去处理出一个完美的和谐的生命形态。

        到最后只是一个美丽的句子，这个美丽的句子可以是《春江花月夜》里面的“愿逐月华流照君”，也可以李白诗歌当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也可以是杜甫诗歌里面那个不断要我们看的“路有冻死骨”，也可以是李商隐诗歌里面的“庄生晓梦迷蝴蝶”，当然，也可以是白居易的“折臂翁”，所以每一个诗人所提供的看到的宇宙的现象或者人世的现象都是因为生命在这样的一个迷离错综的现象当中最后他个人最诚恳的那些声音。

        我很多年没有写诗了，如果再写的话，大概也就是最想讲的几个句子而已。也在生命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觉得那些喜悦、哀伤、盼望或者失望跟幻灭，有时会留下几个简单的句子，知道自己曾经通过这些东西。因为在笔记上记录了这样的几个句子，也不是给任何人看的，而是让自己知道。也许在人世间，地球表面六十亿人口，这样六十亿的众生，同样的喜悦、哀伤，盼望或者幻灭当中浮浮沉沉而已，这些句子也许在某一个刹那，给他们一点安慰或者一点鼓励，一点支持，也不过是写诗人的心愿吧，所以不要把诗特别界定成一种高不可攀的不得了的文学形式，它只是我们自己内在心情的一个经验而已。

          今天用这样的方法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给大家介绍一下。朋友们可以试试在听觉里面听到诗，或者在绘画里面看到诗，我们知道王维，他是一个画家，很多的《辋川图》留下来，是用画在表达诗的，诗曾经变成中国建筑里面的对联，它是书法，杜甫的诗在元朝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外族的书法家不断的抄写过，朋友们可以从很多方面去发现诗根本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东西，而是许多人心里最美的那个部分，所以他可以用音乐用戏剧，用绘画，去表达那个诗。我想更精彩是在生活里面保有诗，自己生活的周遭，保有诗的心情，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在街道上，在繁华的匆忙的都市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个刹那对人的同情、对人的祝福是诗的最动人的部分。

      我很希望诗就是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蒋勋系列之张若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