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白兔

茕茕白兔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古艳歌》

1 广寒

天上一日，世间一年。 我早就不知，自我随嫦娥奔月那日，已过去多少个年岁。

广寒宫还是那个广寒宫，清冷恢弘的殿宇，从未变过，漫长的黑夜和寒冷，也从未变过。 吴刚还是那个吴刚，执拗地伐着那棵永远也伐不倒的桂树，天帝说，只要他伐倒那棵桂树，世间便可重新来过。

天帝也告诉我，只要我捣出长生不老药，后羿就还是那个后羿，嫦娥也还是那个嫦娥。

苍穹之上，俯视人间，早已换了不知几度的沧海桑田，可是吴刚从未伐倒过桂树，我也从未捣出过灵药，嫦娥仍在广寒，不老不死。

一切，从未变过。

2 吴刚

九个太阳终于落下了，林中的花花草草扑簌簌地苏醒了过来。

我把脚踏出门，试探地触在地面上。 “呀，不烫，真的不烫了，吴刚，我们出去玩吧！” “好，我们去摘蒲公英。”

我与吴刚认识了500年，那时候，我和家人走散，在山林间迷了路。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着，碰见饿极了的吴刚。

我问他：“大狗狗，有没有见到我的娘亲？” 吴刚一本正经的说：“我是狼。”

我看他身形小小，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跟娘亲告诉我的，凶狠恶煞的狼族不一样。 便觉得他在骗我，于是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我不管，大狗狗，你们的鼻子最灵敏了，你要带我找娘亲。”

最后，在家族争斗中被赶出王宫的狼族太子吴刚带着一只他不能吃的兔子，找到了兔子的娘亲。

我的父母收养了吴刚，他学会了吃青草和果子，但狼始终是狼，我们对他偶尔去山里扑只山鸡什么的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对了，我叫小玉，是兔族的公主。

就这样，岁月过了五百年。

3 伤客

阳光从茂密的树荫中楼下来，暖暖的，蒲公英的种子一天一地地飘着，吴刚躺在草地上，打着盹儿。

我突然想，从来只听过狼吃兔子，却不知，狼肉是何滋味？ 这样想着想着，我凑近吴刚的小腿，一口咬了下去。

“嗷呜。”吴刚大叫着惊醒，腾起来。 “你这只死兔子！看我不吃了你！”吴刚怒火冲天，我撒开蹄子便跑，吴刚在后面嗷嗷地追着，露着尖尖的大白牙。

突然，一只箭矢从林中窜出，直奔吴刚而去。吴刚急速躲闪，仍不免被射中肩胛，惨叫一声，跌倒。

我慌了，顺着箭矢来的方向，但见一个人，骑着一只雄鹿。他朝我低唤了一声“快跑”，便从鹿背上直直地摔了下来。 我顾不得他，飞奔到吴刚身边。

夜晚，吴刚发着高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胡话。 娘亲说，箭矢有毒，若没有解药，吴刚便会死了。 我想起了雄鹿上那个人，他，一定是有解药的。

天空下着雨，他躺在地上，乌油油的头发浸在水里，睫毛长而阴翳，眉头紧锁，衣服上血迹斑斑。

我叫他，他不醒。 我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也是第一次变成人。

阿娥。他在昏迷中低低唤道。

4 忘却

我们在那个人身上搜出了解药。 娘亲说，好歹，他也是一番好意，毕竟像吴刚这样不吃兔子的狼，世间怕只有一只，别人误会也难免。

吴刚揉着腰，恨不得四脚着地——这些天，那个人时醒时睡，懵懵懂懂，为了不让他发觉，兔宫里但凡能化作人的，都化作了人。

吴刚吵嚷着，直立行走真累啊，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许是吴刚真的太吵了，那个人睁开了眼。

“我在哪儿？”声音格外好听。

我们忙不迭地解释，他却说：“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家在哪儿？” 他失忆了。

他对我说，姑娘，你真好看。 我的脸红红的，你真好看——这也是我想对他说的。

看星星，看月亮，散步，喂鹿……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人的耐心和体力和真好。

夜深人静，我变回兔子，瘫软在床上。 吴刚窜进来，一脸严肃。 “喂，他可是人，你是只兔子，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一脸绯红。 “我不管，我想试试看。” “那好，你在他面前变为原型试试？看他是不是撒腿就跑？” “变就变！”

我赌气地跑了出去，在月色下找到了那个人。 我问他，如果我不是人，他还会不会喜欢我。

他愣住了。 难道真像吴刚所说的那样吗？我当下心一横，变回了兔子。

他慢慢地说，不会。

我的心痛成一团，眼泪蓄红了眼眶。 他把我抱起来，说，不会，不会是“喜欢你”，因为是“爱你”，不管你是怎样我都爱你。 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那晚月色真美，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倒流，我希望可以回到那一天，然后永远停在那一天。

那一天，没有嫦娥。

5 来客

那天，我和他刷洗了鹿，揉着酸痛的肩膀归来。却在家里见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老人。 老人见到他，便老泪纵横，膝行到他脚下。 “王，我们可找到你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射下天上九个太阳的英雄、有穷氏的君王，后羿。

在他射日之时，有寒氏君主寒浞趁机发兵，攻城略地，抢走了他的妻子。 他一路追杀，却中了埋伏，寡不敌众。 后来，他便与我相遇了。

原来，他已经有了妻子，她叫嫦娥，是纯狐氏帝喾之女，与他门当户对。

原来，那一日他与我相遇，原是去为了拯救他的妻子——若没有他的妻子，我们本不会相遇。

我想起那一日他口中念的阿娥，想起他满身的伤痕。 我不敢想，他们之间，也是不是很深的爱情，如果是，我更不敢想，他爱我，与他爱她，孰轻孰重？

老人说：“王，请您率兵，收复失地，救出王后！”

后羿起身，我看到他眼里的怒火。 我拉住他，“你去救王后，那么我呢？ "

他踟蹰地看着我，"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 我拨浪鼓一样点着头，父亲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那么，我兔族派全部兵力，和玉公主一同去吧。”

“还有我，狼族追随我的旧部，也一同去。”吴刚闷闷地发了声，我和后羿感激地拜倒在地。

父亲按着后羿的头，说，我们保你此行无虞，但事成之后，你必不能负我儿，否则，以死谢罪。

父亲召我入内，递给我一个匣子，说，这一颗长生不老药，是我族圣物，若路上遇到不测，便可服下。服下后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6 嫦娥

父亲说得对，一路上，虽有穷氏、兔族、狼族均折损了不少兵力，但最终一路畅通无虞，不多时日，便攻破了有寒氏王宫。 嫦娥从宫阶之上跑过来，扑进后羿怀里，哭诉着，王，我的王……

她真的好美，像一缕纯白的月光，一只洁白的天鹅。 后羿慢慢地抱住了她，充满悲伤地唤，阿娥。

阿娥……这样仅专属于他们的称呼，我愣在原地，后羿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而他恢复了记忆，为何我却浑然不知？

嫦娥哭够了，抬头便见到了我，她的眼里闪过一抹光，问后羿，她是谁？

后羿说，她是兔族的玉公主，之前与你走散，是她救了我，这次回来，多亏了她帮忙。

我等待着，等待他能告诉她，我是他在这些日子所爱的人。 然而没有，一直没有。 吴刚的手，紧紧地按着剑，微微颤抖。

入夜，后羿来看我。他拥我入怀，低声说着对不起。 他说，给他一点时间，让嫦娥慢慢接受我。 他还说，他和嫦娥已携手走过许多年，虽是部落联姻，但她千里迢迢嫁给他，陪他登上王位，陪他冲锋陷阵，就连当年十日当空，天灾噬人，她也不离不弃。在他的部落，嫦娥就如女神，万民拥戴。

他还说，她也许不是他最爱的人，却是他最合适的王后。

最后，他犹犹豫豫地问我：“我已经有王后了，如果跟着我，也许只能做一个侧妃，而且有可能，在嫦娥没接受我之前，将会很长一段时间无名无分，你是否还愿意？”

两行泪落下，我问他：“那么我陪你度过的时光呢？你说过的话呢？现在都不算数了吗？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非要另一个人同意？”

他不答，只说：“你的好，我都记得。只是，不只是嫦娥，我的部落，不会接受一只妖精作王后，也许连妃子都不能。这样，臣民会怎样看我？”

我的心在滴血，原来，他还有他的王位，他的部落。在王位之上，身为部族统领的后羿，不再是那个不介意我身份的乡野少年。

他急切地问我：“你能理解我吗？你还愿意吗？” 我搬过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他：“你爱她，还是爱我？” 他的唇颤抖着，半晌，他说：“我，两个都爱。” 我的心拧作一团，再问他，“那么，更爱谁？最爱谁？”

时间久久，久久地过去。 久得我心头的血，一滴一滴将要滴尽。 我咆哮着晃着他：“你说呀，后羿，你听着你心里的声音告诉我呀！”

最后，他说：“更爱你，小玉，你是我最爱的。”

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月光下，嫦娥迎风而立，面如死灰。

7 奔月

嫦娥衣袂飘飘，她说，原来如此。 她说：“我去牢里见过寒浞了，他告诉我，小兔子，你有一味药，可以忘却世间所有的痛苦。”

后羿慌张地说：“不，阿娥，没有那种药，寒浞是我们的敌人，他的话，怎么可以信。”

“可是至少不曾背叛我，不曾欺骗我，从我尚在闺中，寒浞就一直倾慕于我，我嫁给了你，他也不忘兴兵百万来抢我。他为我修殿宇、制罗衣，后羿，你呢，你却和一只妖精在一起。”嫦娥悲痛欲绝。

后羿急切地去拉她：“阿娥，我失忆了，你听我说，小玉帮我不少，我只是心疼她，不忍伤害她，我其实早就想告诉她了，我和她不可能的！”

我的心，终于一片片零落。 原来，他只是不肯背负伤害救命恩人这样不仁不义的罪名，原来，他早就觉得，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幽幽地说：“嫦娥姐姐，我确实有一味药，可以忘却人世间一切痛苦，成为天上的神仙，你要吗？” 说罢，我把长生不老药递到她面前。

后羿扑过来抢，我释出一道屏障，将他隔绝开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使用妖法。

我对嫦娥说：“你听到了，他说他最爱的人是我，你的一颗芳心，错付了。你为他保守的清白，为他的苦苦等待，都不值得了。” 嫦娥伸出来手。

后羿在屏障里声泪俱下：“阿娥，不要啊，我之前是受了她妖法的蛊惑才会那样说的，不要离开我呀阿娥。”

呵呵，原来错的是我，是我蛊惑他，引诱他，而他仍是那个大仁大义、对妻子不离不弃的英雄。 可惜，隔着屏障，嫦娥听不到了。

嫦娥吃下药，顿时衣袂偏偏。 长生不老药，去七情六欲，忘却尘缘，不老不死。 嫦娥，向月宫飞去。 “不要！”后羿发出绝望的哀嚎。

我撤下屏障，后羿疯了似的朝月亮奔去。 然而嫦娥不曾停下。

后羿跑呀，跑呀，终于直直地跪下，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我一惊，飞身向前。

“你必不能负我儿，否则，以死谢罪。”——父亲的话突然回响耳畔。

8 尾声

后羿倒在我怀里，我试探他的鼻息，渐弱，然后全无。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月亮。

吴刚赶了过来。 我失魂落魄地起身，“吴刚，我去追嫦娥，也许，仙药还有一点点没吃完，也许，后羿还能活过来。”

吴刚一巴掌甩在我脸上，“你醒醒吧，他活过来你能得到什么，你还有父母，还有我啊！”

我木然地说，“可我，只要他活过来。”

然后再释出一道屏障，困住吴刚，飞向月亮。

吴刚困出了狼的原型，长长地、长长地向圆月嘶吼。 天地间，充斥着狼王的悲怆。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后来，许是天帝觉得吴刚实在太吵了。便许他上了月亮，给他一个永远都完不成的梦想。

后羿呢？他的元神化作金乌，住进了太阳，追逐着月亮。

不知道他追逐的到底是月亮上的嫦娥，还是月亮上的我。 我只知道，日出月落，一个属于白天，一个属于黑夜。

生生世世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