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听雨

半山听雨

朋友简住在半山，几次邀请后，我来到他的半山，一住就是半月。

半山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刚好山行过半。站在半山之处，仰可见云霓隐隐，俯可览群山逶迤。周遭丛林碧翠，青崖交错，石砌的土坯矮房自然分布在半山之中，与周遭的田垅、树木、草丛、野花杂然相类，浑然一体。

简是几年前偶尔来到这里，被这儿的山水所吸引，便不想再走了，于是把他的家安在这儿，把他的朋友邀来这儿，同时把他的梦和心都安置在这儿。这次我也是他邀来的朋友之一。他的小院并不大，不过几十平米而已，也不砌院，也未结篱，因形随陋，或搭个竹架，算作茶台，或结个引桥，就算是与外界连通。如果放任意绪，他的小院也就不小，天地万物，山高水长，都与他的小院相通相连，毫无阻隔，真可谓是"念天地之无穷”了。

其实就是租用当地百姓的普通农舍，稍加改造，便作如是观。我喜欢这简朴中新添的一份雅致，天然中多出的那份浓情。

依流而建的青砖农舍以石垒之，宽阔的平台上再建木屋，四周的玻璃透窗自然随意，与大自然形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架构。一条山路蜿蜒曲折，通向深处，山溪中的冰川石经长期的日晒雨淋水刷虫啮显得特别清晰而干净，朝阴的一面却苔藓历历，碧浪粼粼。

来半山已半月有余。初来时就暮霭沉沉，一到夜晚，便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从四围合来，像无数的鼓手，敲着满山满树的鼓点，奏出轻柔而有节律的音乐，像拂过田野的山风，带着诗人般的情愫发出低沉而哀婉的歌吟，像童话中的夜空，满天的星斗隐约，送来阵阵虫鸣。檐前，雨滴成串，滴答在阶石上，庭院中，甚至水缸里，发出清晰而绵柔的音韵，窗外的一片竹林在风雨中摇曳，泛出粼粼微光，雨珠贴着竹梢、竹杆顺流而下，将行未行，一步一趋，滴答成韵，与溪中的水流声，山中的风叶声，撞击石块的呜咽声连成一片，构成大自然的和声。

此时，室内传来《半山听雨》的古琴曲，舒缓而优雅，清晰又朦胧，与窗外的风雨和声一起，构成"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感受这种人与自然的音乐，第一次将心安放在这样的天籁之中，而任由风飘雨吟。由此我想，原来大自然不乏演奏高手，只是鲜有倾听之心。一个把大自然当作维也纳金色大厅的人，世界离你更近。

记得十几年前，我在此工作期间，也常常这样遇雨，那时心里听到的不是雨的和声，而是担忧雨水对当地百姓的侵扰，有时狂风夹着暴雨，裹挟着大量的泥石流一路狂奔，所遇之处，冲桥毁路，甚至房屋、甚至庄稼。而如今，我却想象着你的存在，我们一起撑着油纸伞，漫步田间山径，细雨如织，你甚至抛开手中的伞，张开双臂，奔向田野，融入雨中。同一处地，同一个人，同样遇雨，"为何做人的差距这么大呢？"

第二天醒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我的门外，小雨似有而无，她用生涩的汉语向我说道;"早上好!"

"早上好!“我示以爱意。

"外面的雨好甜呀!"她仰头向我笑笑，脸上发梢都沾有细细的水珠，"昨晚我躲在窗后，听了好长的雨声。"

"是吗，好听吗？"我笑笑地问。

"好听，像一群蚂蚁吵架。"我哈哈一笑，“怎么听到了像蚂蚁吵架了呢。"

"我见过外婆家的蚂蚁，就是这样吵架。"

小女孩是随妈妈一起来到这儿，在美国出生，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广东人，中文是跟着母亲学的，看得出来，山里的一切让小女孩觉得新鲜好玩。

弹琴的是位出家人，原是某省电视台著名编导，古琴演奏家，阅尽繁华之后，喜好山中的清静与空灵，来云居山出家，这次是云游至此，我们偶然相遇，便有这一段听雨尘缘。主人简伺以清茶，几个朋友分坐周遭，我们聊起了山中习静的闲话。

望着一脸宁静与穆然的琴手，不由想起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我不知道琴手的具体经历，看不出他少年壮年的历程，但从目前他的心态与境况来看，多少与词人有些吻合。你看，能将手中琴弦描摹大自然的雨声与心中的琴音如此吻合重奏，不仅是技巧，还得有诗心。同行的然炫师笑对我说：黄老师，我们出家人中，还是有些高手吧。我示以笑意，心想，出家人也不是天生的出家人，不仅有高手，更多的是有故事的人。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仍以敬意回之。其实，出家人也罢，在家人也罢，都是一种修行，只有把内心的宁静与大自然的和声合而为一，达到真正的”天人合一“，才是修为的最高境界。经历过了的人，能从雨声中听出宁静，少小的女孩，却听出了蚁架虫鸣之声，经历不同，心境不同罢了。而我呢，我又能听出些什么呢？

我们一边品着清茗，一边感受着古人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生活意趣，体验着古人所向往山中的无边无际的宁静及雨夜的自然之声。

窗外雨声淅沥，耳边重又流淌起《半山听雨》的旋律来。众人不语，沉浸在当下的雨声琴韵之中，仿佛进入梦乡。有人说，一世繁华，不如半山听雨，这话颇具禅意。但我更喜欢蒋捷的吟哦，他总是把我的心事看透，脉动轻握，那声音有点苍老，有点浑浊，甚至有些嘶哑，但依然分明，亦如檐下的雨滴，冰冷、凄美、舒缓，仍带着体温，带着节律，与时间相伴，一粒一粒溅在我的心上：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半山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