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仰望星空时,别忘记脚踏实地。——题记
1
之前的阿姨因为老家有事,急急辞工回去了,加上我又生了一场病,顿时家中陷入一片混乱:地板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洗手间的角落处污垢堆积,马桶壁内尿渍暗存,厨房里调料罐已经从光洁的白色镀金表面变成暗哑泛黄的砂质手感,台面上的油腻自不必说。
四处找了几位阿姨,不是开口要价太高,就是架子很大。正着急时,朋友救急般介绍了一位新阿姨,联系的当晚对方便提出来我家看看。一是熟悉路线,二是双方互相了解一下。对方如此殷切,我心下有些期待。
小雪前的冬夜,细雨霏霏,她带了伞,然而并不撑开。只是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到左手。
借着小区的路灯,昏黄缥缈的光影中,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上身穿了一件辨不出颜色洗得发白的半长罩衫。质地是市面上很少见的人造呢,款式大约是三十年前的流行式样,小西装驳领,从胸前开始纽扣扣起,整齐划一地一直排到腰间,颇有点男式中山服的变装;裤子是同色的直筒裤,内穿一件枣红色的高领毛衣,看指法就是土法手织,细密紧凑,齐茬厚实。然而并没有什么花色。
上海街头这样的装扮早已绝迹,即便是家政阿姨也没有这样的衣着,我忍不住有些好奇她会不会是从哪个时代穿越而来的旧人。
她整个人站在那里,瘦高细长的,像根竹竿。乍一开口,吓了我一跳,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配上扁平尖利的喉咙,划破了这四周的静。
倘不说破现在的年代,她倒是活脱脱张爱玲笔下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女佣,只不过趁着这墨墨夜色,从书中走到我的眼前,怎么不让人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震颤:伶牙俐齿,手脚利索,却也刻薄小器,着力太猛,也许还会搬弄是非,编排主家的不是。只差一件褪色的阴丹士林布衫,趿着一双拖鞋,斜倚在门口,拿一双三角丹凤眼上下打量你。
一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但实在是要人心切,又碍于朋友情面,只得让她上楼面谈。
趁着她四处打量,我提出要看阿姨的身份证。她连忙把早已备好的身份证递了过来,我存心不想让她来,便瞄了一眼,“年龄似乎大了点”,我低声嘀咕了一句,预备不接过她的身份证,并打算以此为理由拒绝她。
可她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场面,张口就来,
“你放心!”她右手捏着身份证,左手飞速地摆动,竹节似的手指瘦得怕人。“我来上海二十年了,连感冒都没生过!”
见我不语,她又说了,“我做的可不止你一家,一个礼拜七天,每天上午下午都排满了。万一有什么事,肯定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她尖利的嗓音夹杂着不太听得懂的方言在室内回荡,说完这些,她又试探着把手中的身份证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抬头看向她的脸,方才不太分明的光线中未曾看清阿姨的一张脸,如今在室内的强光下,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轮廓来:饱经风霜,刻满了皱纹,两颊干瘪瘦缩,仿佛一颗被吮干的枣核。但眼睛分明在诉说着什么,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
于是低头看对方手中的身份证,一张依稀圆润秀丽的脸庞,看得出年轻时曾经的风华奕奕,配上清澈明净的眼眸,透出一股子坚定有力的神。
我似有所动。
就在我犹豫的这会,她已经在家中大致看了一圈,用特有的沙哑嗓音开口说道:“阿姨(上海人习惯称呼成年女性),你家里的卫生是谁做的?”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
“伊(江浙方言:他或她)做的卫生,我真看不上眼。”她站在对面,逆着光,看不大清表情,却能看见她的手势,敏捷利落地挥着手,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你看看,”她边说着,边弯下腰,在墙角的踢脚线上摸索了几下,三个手指头黏在一起来回搓着,又顺手摸了摸楼梯的扶手,“都是油!都是灰!”她提高声调,近乎愤慨地继续,“要是我来做,保证比这干净十倍!”
我表面微笑着,内心却喃喃地,不知何言以对,毕竟这都是我作为女主人所应该承担的分内事。
她这样一针见血,快言快语,甚至有些不留情面地点评,我不仅没有恼怒,倒让我联想到母亲的做派:来到我家,总是百般嫌弃,这里没扫干净,那里藏污纳垢。唠唠叨叨到最后,都是她帮我收拾打扫。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发笑起来,于是跟她约定先来试用一周。
2
到了约定的日子,早上八点半,阿姨没到。我起初没在意,给她打了个电话,阿姨说已经到了。
我以为就在楼下,说话间就能到。可过了十分钟,踪迹全无。
我有些不耐,提起电话就拨,可阿姨依然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到你家了!”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就在厨房里打扫。”电话里还传来“稀里哗啦”的水洗声和“乒乒乓乓”的打扫声。
这下由不得我不信了。等我楼上楼下,屋前屋后找了好几圈,包括院子里都看了两遍,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仍然不见一丝人影。
我心头的无名火一下子被点燃了,想到阿姨前天晚上那么诚意殷殷地冒雨前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准时到,保证帮你收拾干净!”不禁真的恼怒了:又是一个不靠谱的忽悠!这种阿姨我在家政市场上见多了,再也不能相信这种人了!
正愤慨间,门口传来一阵响锣似的嗓音:哎哟哦,我怎么跑错了?!
正是阿姨的声音!我跳了起来,两个人交流了好一会,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那晚她来看我家的门牌号,天色昏暗加上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只记得我家的门牌号码中有个“7”。
可是今天早上过来一看,房子全都是一模一样,齐整整地排列在一起,她只有找门牌中有“7”的住户。结果找到隔了几户的邻居家。正巧邻居家在等阿姨打扫,误以为她就是自家阿姨。于是一错再错,时间就这么耽误了半个小时。
解释清楚了,也该干活了。我却隐隐听到阿姨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啊呦!我怎么会记错门牌号码呢?都是我的错!”
如此三番五次,我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安慰她:“没事的,阿姨,这不怪你。你是晚上来的,光线不好没看清,第一次错了难免的,下次就知道了……”
“啊呦呦,你不知道的啊!”阿姨回转头来看着我,一双大眼睛瞪得出奇得大,满是懊恼,“我在他家里做了半个小时活,连油烟机都拆下来洗干净了!!”说完,边摇头,边背过身去,打扫厨房水槽。
我一时有点语塞,只听得她还在那里嘟囔着:都是我的错啊!我站在阿姨身后,清晨的阳光从她的发梢折射进来,可能早起有些匆忙,头发有些凌乱,夹杂着不少银丝。还是前晚穿的一套衣服,只不过在外面围上了塑料质地的围兜,免得弄脏衣服,看来她对身上的衣服还很珍惜。整个人身影显得那样不协调,我甚至都有些后悔让她来。
眼下,金色的阳光普照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初冬时节竟升腾起温暖氤氲的雾气,本是个轻松明媚的日子。偏偏却要看着这个祥林嫂般的人,穿着一身黯淡过时的衣着,耳边听得她反复重复那句话:啊呦呦,我怎么会记错门牌号哪呢?随着语调爬山似越攀越高,最后又落下来,落下来,归到一句话:都是我的错!真是让听者揪心啊!
突然间,我仿佛听明白了她的画外音似的,冲口而出:“阿姨,你刚才在邻居家做的半个小时,我会付给你工钱。你放心好了!”
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没想到,阿姨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怎么能要你付呢?是我自己弄错了啊!”阿姨猛的一回头,照样瞪大了一双眼,只不过这次没有懊恼,满是真诚的谢意和笃定的拒绝。
“不能,不能,我不能要你这个钱……”话在她嘴里总要重复多遍,仿佛担心别人听不懂,或者拒绝接受她的建议。她一边说着,手里更加飞快地忙碌着。
我不禁有些讪讪,面对她这样的坚决,倒显出我的施舍如同嗟来之食,一时间倒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一件小事》里的车夫来,“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越来越高大,甚而至于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从最初张爱玲笔下的女佣形象,到鲁迅书中的祥林嫂,又到此刻的车夫一角,我对于阿姨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然而,我始终不敢过分相信她,内心依然存了几分戒心:这世道啊,人心叵测。
3
很快,阿姨就跟我熟稔起来。虽然年近60,可她与我们这些所谓的年轻人比起来,却是一把劳动的好手。
你看她,撸起袖子,左右开工,各执一方抹布,上下齐动,既似那北乡大妈扭秧歌,又像这南村大嫂舞花轿。抡起莲花朵朵,转出片片金叶。眨眼间,一层楼面的地板就擦呱啦新地呈现在我面前。
正要夸她几句,阿姨早就攀高爬低,把我平时没有打扫的死角,蛛丝暗尘一扫而空,看她做起事来,毫不含糊,问她几句话,也答得很有分寸。我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欢喜起来。
“阿姨,你老公也在上海吗?”一次空隙我问她。
一问到她老公,阿姨的整个脸都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一看就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笑意,“是啊,伊在公司里厢做事体!”
“哦,”我正寻思着,阿姨她老公这样的文化层次在上海做怎样的工作,才能让自己的老婆如此在人前长脸,一时没有追问。
见我没有继续问下去,阿姨又主动讲,“就在※※公司上班,做保洁的,一个月收入蛮好的……”
这家公司的名字我倒是知道,一家鼎鼎有名的台资公司,福利是出了名的好。
我正待开口问,究竟收入有多高,却见阿姨边擦地边抬起头,用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两个数字,“一个号头(方言:一个月)2700多块呢!”她笑起来,满满的知足感,洋溢充盈在房间里。
这个数字给我一些震撼,接下来的话就让我动容了。
“我这个人呀,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做饭。我老公就烧饭给我吃,”偷偷地笑,“早、中、晚都是他做好等我回来吃,几十年了。”说完,还不忘抬头看我,希望得到我的认可般,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初恋般的羞怯。
我连忙点头,“是啊!你真有福气。”
“我和老头子都没什么文化,不识字,我女儿是个大专生,但我女婿学历高,”每每说到关键处,阿姨总会抬起头看着我的反应。也许在她的日常工作中,跟他人难得如此交流,她不太确定自己满心欢喜、引以为豪的事是不是也能得到他人的赞许。
“他是上海交大的硕士生,”说到这里,轮到我吃惊了,可更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呢,“现在夫妻俩都在上海工作,买了两套房,还有个孙子,跟着我们姓呢!”
后面这些话简直连珠炮一样,一股脑儿地蹦哒出来,信息量比较大,让人一时间消化不来。
“啊?!你外孙跟你女儿一个姓,为什么?”
见我一脸诧异,阿姨满足地笑了,也许她正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出其不意,让人惊叹不止。
“因为我女婿是上门女婿,”说着脸上又有了与刚才笑意不同的一丝狡黠笑容。
“哎呦呦,”这次轮到我叫了,“阿姨,你真是太有福气了!”
得到我如此的肯定赞扬,阿姨倒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我有些奇怪了,“你这么好的条件,完全不用这么辛苦,一把年纪还出来做钟点工,你就在家享享清福,多好啊!”
“哦哦,我才不要靠儿女养活,增加他们负担不说,还要闷在家里头,难受死了。我一辈子做惯了,从十几岁开始就下地干活……”她还是习惯性地摆手,边说着,继续吃力地将身子挤进床下的暗旮旯处,擦掉平日未曾清洁的灰尘。
打开话匣子的她,干活更起劲了,那天,阿姨讲了许多话,比她以前讲过的所有话还要多。她告诉我,她现在每天要做两到三户人家,周一到周日都排满了,“都知道我人勤快,手脚干净,都抢着要我。说实话,要不是你家离我住的地方近,我都不会来的。”阿姨傲娇地说。
我一直陪在旁边听着,看着冬日窗外,光影沦涟,树干遒劲,枝桠萌蘖,从未发现,一个在我们眼中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拿着最低收入的人,她的生命中却有我们从未感受到的如此美好。一刹那,她又一次让我想起了母亲的身影,永远忙碌不停歇的身影。
4
不知不觉间,阿姨在我家已经做了一个月光景。不仅家里收拾得锃亮崭新,而且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她还教给我不少日常打扫的小窍门,付诸实施以后十分有效。
大家都十分喜欢她,于是我兑现承诺,结算时将她替邻居家多做的半个小时工钱支付给她。
她并没有推辞太久,千恩万谢地接下了。
可我内心没有一丝付出之后的心安理得,反倒是油然升起一股羞赧之情:半个小时仅仅15元钱,不够我们吃一个汉堡,不够我们打一次车,不够我们买一袋水果,然而,却是阿姨用她瘦得青筋暴起的双手,竹节一样的指头,一手一脚做出来的30分钟劳动量,实实在在的价值。
我沉默了。
步入正轨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几个月过去,我已经对阿姨十分放心,经常把钥匙放在约定的地方,让她去取,自己开门,一人在家打扫,收拾完毕她再锁门,放好钥匙。大家相安融洽。
可是,有一天,我早上出门,下午外出回来,到了晚上却发现自己平日戴在手腕上的黄金转运珠不见了!
这可是我最喜爱的饰物之一,且不论价值几何,只不过这手链的意义于我何重,非是金钱所能衡量!现在找不到了,好像运气随之带走,我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躺在床上拼命回想前后过程:
只记得平时我都是将手链子戴在手上,只不过那天早上我出门前匆匆忙忙换衣服时,一时手欠将它取下来,随手放在家中。现在也记不清,临出门时倒底是戴在手上,还是放在梳妆台上,亦或是随手塞进枕头下。
想到这里,我跳起来把卧室翻了个遍,依然踪迹全无,转运珠好像人间蒸发。心下多少失落:要么是自己今天戴在手上,遗失在外;要么是掉在家里,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没人动过就应该放在原地;但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天阿姨下午来打扫过,要么就是……,我不敢往下想。
我心里开始有了很深的疑惑,但也拿不出十足的证据,只知道这种事情在其他渠道听说过多起:钟点工随手窃走主家首饰现金,清洁阿姨报复主人弄坏家中财物,住家保姆虐待婴儿老人,等等诸如此类。
我反复回忆阿姨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可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脑海打转: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有了这样的念头,我越看越觉得阿姨行为可疑。
自那以后,每当阿姨打扫,我都尽可能待在一旁看着她,心里一直盘算着,如果再有任何苗头,我立马抓她一个现行。原本让人信任亲近的阿姨在我心中已经俨然成了一个让人不齿的卑劣之徒,可阿姨却好像全然不晓这背后的纠葛,每次进来依然是扯直了嗓门大喊:“阿姨,我来了!”然后就埋头拼命干活,似乎对我突然冷淡的态度毫无察觉。
之后数日,我渐渐淡忘了遗失手链的事情。眼看着已是初春时节,一日阿姨提出春天来了,要帮我把床头靠背和柜子挪开,清扫平日打扫不到的死角。因为春天来了,气温升高,容易生虫,所以要定期彻扫。
我正巧有事要离开一会,心里有些隐隐不安。但也只能让阿姨动手将桌椅,柜子,床头靠板全部拖开来,仔细打扫。
待我回到家中,甫一进门,就听到阿姨在卧室大声喊我:“咦,你看这是什么??”
我拖沓着走进房间,心想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见阿姨蹲在床边,手里举着一串小小的,泛着金光的链子模样,只不过上面已经蒙灰多日,这不正是我的转运珠吗?
我冲过去,一把抢过来,放在手中小心揩拭灰尘,细细摩挲着珠子上雕饰的纹路。果然是我前段时间遗失的手链!
“你在哪里找到的?”
“哦呦,你看看你,粗心吧?珠子卡在床垫和床板之间了,我一拖床垫,珠子掉在地上,扫帚一划,不就看到了吗?”
当天的情形渐渐浮出脑海:我匆匆换好衣服,一看来不及戴手链,便顺手往枕头下一塞,可能用力过猛,或者回来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整理床单时将手链挪了位置,掉落到夹缝中。
“阿姨,这是金手链,不是什么珠子,珠子的!”我喜极而嗔。
“啊呦呦,我晓得了,手镯子,对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多日阴霾一扫而空,内心却平添了几分愧疚: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内疚,却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也许,阿姨一个月辛苦干满三十天,挣的钱也不够买这个金链,可她从未想过据为己有;而我仅仅因为自身的行为不妥,却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她;最难能可贵的是,阿姨明明已经感受到我近一段时间的冷淡与戒备,她仍保持一颗本心,如止水澄波,如如不动。
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喜欢阿姨了,而是要抬起头来仰视她了。
我又一次沉默了。
5
这以后的某一天,阿姨正在女儿房间擦拭桌上的摆件。她左手拿起女儿的米奇储钱罐,右手用湿抹布轻轻遍擦全身。没想到,一个手滑,储钱罐摔落在地上。幸运的是,并没有摔得粉碎,只是将米奇翘起的一条腿断掉。
我闻声进屋一看,还没开口,阿姨有些慌乱地拾起储钱罐的碎片,连声对我说,怪我怪我,把宝宝的玩具摔了怎么办?
我笑笑说:“算了,一个小玩意,你扔到垃圾桶吧!”
“诶诶,这怎么好?宝宝看到了肯定要哭了,我帮她粘上吧……”
“阿姨,不用粘了,真的!”我用力地说,都有些不耐了,觉得她好多事。
阿姨没多坚持,只是默默地将储钱罐的零部件放在一个袋子里。我以为她就此扔掉,也不多说什么。
阿姨这天去了之后,长久不来,我急急打电话去问,她也只是草草两句,说是生病了,等病好了马上来。
大约两个礼拜以后,一天中午我正在家中,忽然听到门铃响起,我打开门,却看到一张焦黄泛白的脸,是阿姨!她身体虚弱地斜倚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
我满腹疑问,正要问话,她先开口说话了:“阿姨,真对不起了,我帮你女儿把玩具粘好了,”边说着,边从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上次摔坏的米奇,只见米奇又恢复了原样,右脚高高翘起,嘴角大笑咧到耳朵边,活灵活现,一点都看不出原来摔裂的痕迹。
我默默接过阿姨递来的袋子,“其实你不用粘的,这玩具没几个钱……”
“不是钱多少,宝宝喜欢的玩具被摔碎了,她肯定难过的,要怪我这个阿姨不当心。”
我紧紧抱着米奇,抬起眼看着阿姨,见她瘦削的脸颊更加凹进去,眼窝深陷,忍不住问:“阿姨,你怎么了?身体好点了吗?”
“啊呦,我没事!”她习惯性地摆手,扁平尖利的嗓音依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神采飞扬。
“上次从你家回去,我骑自行车赶下一家,时间有点晚了,我怕迟到路上骑得飞快。结果车轮卡到有轨电车的轨道里了,我右腿摔伤了,住院好久才出来……”说着说着,阿姨缓缓地低下头去,大约是曾经引以为豪的好身体,二十年不感冒的神话被打破,她有些伤感,还有些落寞,也许还有别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你……”我还想追问,阿姨抬起头,大眼睛里又充盈着星星般的璀璨光芒,“等我好了,我就来你家接着做,啊?”似许诺,又似期盼。
我使劲点头,“那我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算给你。”我说着,急急忙忙数了钞票递给阿姨,预备多给她三五百,算是对她住院的一点慰问。
阿姨接过去,不识字不会算术的她,默默数了好久,突然说道:“阿姨,你给多了。”说着,就把我多给的钞票挑出来,塞到我手中,紧紧的,容不得我动弹。
我的心也像被手一样,塞得满满,说不出一个字。
等我想出应该说点什么,阿姨已经下楼去,待我追到窗前,只看到她竹竿一样的瘦弱背影,裹在看不出颜色的三十年前才有的外套里,骑着一辆三十年前才有的自行车,在午后阳光的沐浴下,渐行渐远……
我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都以“先挣一个亿”为小目标,以结交达官显贵为荣。他们,也包括我在内,都抬着头遥望星空,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冲上云霄,飞黄腾达。
可我们都忘了,毕其一生,人类都飞不上天空,终身只能脚踩在大地之上,死后也将归于尘土;我们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低下头去,把身体匍匐在大地上,低到尘埃里,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为几十元奔波劳碌,为多挣10元钱感激不尽。
他们恰如大地一般,即便人们投之以肮脏、轻视、敌意,她也会回报你肥沃的土壤、丰腴的果实和最灿烂的收获。
所以,当我们抬头仰望星空时,别忘了脚踏实地。因为,这世上,只有土地不会欺骗你。
后记
只记得阿姨姓朱,全名记不清了。又听说她住院时查出白血病,治病花了很长时间,很多钱,大概或许,后来也渐渐恢复了,然而,她并没有履行诺言,继续到我家来做工。
但,我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那个身影,那个与母亲相同年代,相似性情,最伟大的中国传统女性。是她,让我在母亲去世十四年后,又找到那一辈人的坚毅、执著、韧劲,让我在以后的时光里,总有勇气和力量往前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