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市井间

在春日晴和的日子，我喜欢到市井之间走一走。这里的市井，不是唐代长安那样的西市东市，北魏洛阳那样的大通市，也不是今日成都的锦里、宽窄巷子，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这样的地方太大，太繁华，商业气息太浓，铜的味道过重。走一遭，身体累不说，心理上也使人觉得，在这个百物浮躁的时代，春是别人的，生活也是别人的。

我要去的地方，正是唐朝李绅《入扬州郭》中讲到的“提绕门津喧市井，略交村陌混憔渔”那样的地方。处于城郊之间，引车卖浆者，农人商贾，三教九流人物混杂，像天水的坚家河花鸟市场，武山的渭北综合市场，洛门的集市。这些地方，市井不大，却包罗万象，五脏俱全，想看的，想买的东西，一样都不少。悠哉悠哉转一圈，权当散个步，轻轻松松。消磨掉一点闲时间，挺好！

水果滩就摆在路边，红的，绿的塑料框一摞一摞整整齐齐。这个季节的香蕉，不是太阳晒黄的，也不是与苹果、橘子、猕猴桃等一起闷在塑料袋里捂熟的，更不是喷了化学药品催熟的，而是树熟的，从里到外熟透了的。一把一把摆在摊面上，隔了老远，就能闻到糯糯的甜香，沁人心脾的香，有初恋的味道。从很远的海南岛上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坐着轮船、火车、汽车来的菠萝，在商贩灵巧的手中褪去粗糙的外皮，旋转出一道道螺纹形的扶摇而上的条纹，切成四块，插着竹签，泡在清水中，水都散发着酸酸甜甜清清亮亮的淡黄色的菠萝的味道。本地大棚里种的草莓，几乎有孩子的拳头大，一颗一颗，挨挨挤挤，盛在一色的绿色塑料盆中，覆着薄薄的保鲜膜。商贩绝顶聪明，既卖草莓，还卖洗脸盆，一举两得。你还别说，这些草莓真是新鲜，隔着保鲜膜，都能闻到浓浓的奶油香味。且便宜到家，十五元一斤，谁都吃得起。别看西瓜憨头憨脑，披着满身翠绿，丑橘卖着萌，耍着呆，苹果将所有的精华都凝聚在脸皮上，都开春了，谁还吃这些个！顺便说一下，现在的水果，都以十元作单位，比如“十元三斤，十元四斤”，这样，好算账。

杂货滩上，悄然扯去了炉子、烟管、电热器等杂七杂八的取暖用具。腌咸菜的大缸、煮肉的砂锅，都束之高阁了，春天，应该吃些清淡点的。悬耕机、架子车、独轮车、喷雾器、农药、菜籽、地膜等农用品大大咧咧走向前台。悬耕机低着头，高撅着屁股，新刷的油漆下面，满身都是力气，只须打两个响鼻，将七窃打个通通畅畅，好下地干活。铁铲、斧头、镢头、铁锹、锄头、铁犁，一字儿排开，摆在最为鲜眼的道牙子上。这些农具，都是新打造的，千锤百击，经历过水与火的淬炼，身子坚硬刚强，泛着黑黝黝的光泽。锋刃未开，稳重中透着凌厉之气，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的缩影，别看样子蠢笨愚拙，用起来却极为顺心顺手。铁犁已经不多见了，但一些陡峭的山地，还需牛耕驴种。“深谷子浅糜子，胡麻种在浮皮子。”深耕浅种，那是一些高寒地方的春天。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花市最为繁华。一捆一捆的果树苗立在路边，摊前散开着的三五七八棵，是样品，每一棵都很健硕茁壮，根部带着松软的泥土，套在塑料袋中。各种树苗混杂着，叶子还未长成，只探出一点芽苞，外人看来，桃树苗、杏树苗、梨树苗、苹果树苗、樱桃树苗、柿子树苗、李子树苗，全都一个样子，得问问这些草帽覆顶的果农才能知道。大棵的葡萄树盘旋屈曲着遒劲粗壮的老根，委身在三轮车车厢内，小点的树苗就一字排开在果农脚前。节近清明，松树与柏树上市，每一棵都枝丫交错，森森绿叶下，已泛出春潮一样的新芽。要买果树与松柏树，得趁着这个时节，赶快下手，再略微迟一点点，叶子长出来，就下市了，或者栽到别人园子里了。牡丹花老枝铁黑，纵横交错，欹斜生姿，略显出一点古意，枝头已经散开紫红色的羽毛一样的叶芽，见风就绿。春已灿烂花阑珊，迎春、连翘仍开着黄色的花。贴梗海棠冒出黄豆大的花苞，将世间的胭脂都凝在苞尖，心急一点的，绿叶满树，红花压枝，王熙凤一般热烈泼辣，大红大绿。杏梅周身繁华，榆叶梅闪耀着珠光宝气，竹子带着嵇康遗风，飒飒有声。最夺人眼目的还是一些从昆明、广州、常州等地运来的花。南国地暖，适合养花，花草都长得很好，叶茂花盛，没有一点土气。茶花栽在瓷花盆中，炽烈浓丽，高贵不俗气。栀子花银朵盏盏，素雅芳香，散发着湿漉漉的夏露一般的香。三角梅花瓣单薄，鲜艳夺木，大红的、桃红的、浅红的、深紫的，品种很多，满树都是花，没有一片叶子，好看得如皱纹纸做的假花一样。三角梅在南方叫叶子花，可以长得像白杨树一般高，将花开在白云中，我在蜀中见过。杜鹃花夹在绿叶间，粉窝含羞，简直开得比牡丹还要好看。榕树是“不才之材”，别的用处没有，除了做盆景。榕树满车都是，树根庞大成各种形状，浮着一层绿苔，叶子密不透风，须直接跳到车厢里挑捡。听人讲，大叶榕树的根好看，小叶榕树的叶子好看，聪明的花农扬长避短，将小叶榕树枝嫁接在大叶榕树根上。嫁接的榕树成了市井新宠，卖得很好，深受南方人喜爱，也深受北方人喜爱。橡皮树叶片如打了腊一般，莲花根盘在污黑的泥里，水葫芦漂浮在水面。仙客来、报春花、香雪兰、滴水观音、春羽、紫风铃、玫瑰、绣球、绿萝……开花的，不开花的，都长得很好。一些长在南方野外的花，植在花盆里，周围衬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很养眼。穿着花花绿绿的校服的小学生，胸前飘着红领巾，放学了，提着新买的小金鱼，彩色小乌龟，围拢来，买了花，摆放在窗台上，将春天迎进教室，学习起来，倍儿轻松。

风筝上市了，泡泡机上市了，薄纱丝巾上市了，凉帽上市了，单衣上市了，绵鞋上市了，小鸡崽子上市了……

顶热闹的，还数菜市场。水萝卜白肚紫头绿叶，看着都香。咬一口，脆生生的，清甜中带着点辣香。萝卜赛梨，绝非虚言。二刀韭菜尺许长，白杆绿叶，根部的泥还是湿的。新出棚的上海青，翠绿翠绿，是翡翠做的，水晶做的，玻璃做的。西红柿真的变红了，变软了，变甜了，贴着“绿色食品”的小标签，用手一抹，直接入肚。黄瓜毛毛剌剌，尾部带着小黄花，是从园里新摘的，带着潮濡濡的菜园的清新。卷心菜上还挂着露水，一晃一晃的，晶莹剔透。香椿散发着淡淡的，香椿特有的香味，一把一把码在摊前，属“细菜”。本地的香椿还没发芽，应该是从陕西天水等地运来的。早生的野菜已经上市，堆在老太太们的篮子里，背斗里，蛇皮袋子里，荠菜、蒲公英、苜蓿，还有从田间匀出来的菜子苗，带着胖胖的白根，这是春天特有的味道，别的季节没有。

溜达饿了，咥一碗面皮，多放点辣子，或者吃一碗担担面，清清爽爽，赛过神仙。

市井之间，真个是赏春好去处。五官六腑统统淹浸在春中，可以感受到一个全方位的，立体的，色香味俱全的，殷实、丰腴、厚实，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生机勃勃的春天。

我这里说的“市井”，就是市场。这个词出现得很早，《史记 正义》有言：“古者相聚汲水，有物便卖，因成市，故曰‘市井’。”我这样把“市场”讲作“市井”，只是为了让春文雅一点，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