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妖艳蛇舞
玉机仍凝在原地,仿佛已听不见周遭的喧嚣。甚至当萧萧自那主人帐中闪出时,她亦浑然未觉。吐蕃……龟兹……安西军,她似乎在混沌中看到了一丝头绪,那只鹰……那夜“萨尔”击落的那只鹰……脚爪上缠着金箭的鹰……金箭……吐蕃飞鸟使……自龟兹来的飞鸟使……飞向“商队”中一人……那人似乎是……那金箭上有一片纸……未及细看,当时李天水与杜巨源过来了……那夜又去会了萧萧……居然始终未细看!她的双唇微微颤抖,眼前画中的女子仿佛亦正看着她,嘴角仿佛掠起命运的讥笑。
但她从未服从过命运。
那纸条此刻正压在木箱中,木箱正背在肩背上。必须迅速这消息递出去!外头仍未黑下来,杨将军的人应该还未至这酒帐。那人只有萧萧识得,必须先找到萧萧。
她眼前忽然一暗。一转过头,便看到了萧萧。
萧萧此刻正在“厅堂”正中的一顶尖顶小帐里。透着火光的帐幕似由绸缎缝制,一盏灯轮自帐子尖顶上垂下,映出了一个断臂女子的身影。是萧萧的影子,玉机看出她身上未着寸缕,正在缓缓扭动。
随即帐中的喧闹声方如潮水般轰然灌入她脑中。被一圈枝灯隔开的酒客们正狂热地冲着那尖帐喊叫,暗灭的烛枝猛烈晃动着,狂笑与唿哨声响作一片,几乎盖过了玉机身前筚篥乐师柔缓的吹奏声。
萧萧身躯正随着这筚篥曲调缓缓扭摆。她右臂伸直过顶,正像是一条蛇。
玉机死死盯着那帐子,忽然嘴里开始发苦,又开始想要呕吐。她不知道萧萧要在那帐里扭多久。帐幕上的女体幻影,正被数十道灼热饥渴的目光撕扯吞咽,一个个尽力向前探出的头颅,好似争向火焰扑去的飞蛾。他们绝不会很快餍足。
只有一处例外。那三个拥裘取暖的年轻人,仍在安静地啜饮,只远远地看向那尖帐,闲雅淡然。那片酒席只在玉机四五步外。
玉机勉强压下一口气,目光越过狂乱的人群,向远端的帐门死盯过去。她是掀开这片厚毡布入帐的。“厅堂”里似乎只有这一道通向外头的帐门。
杨将军的人随时可能入帐,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暗门,她也不认识许多安西军将。
她只能赌一赌。她缓缓向那道帐门边移了过去。
方行出五六步,那道厚厚的毡布门忽然被掀开了。门外闪入一人。喧嚣的“厅堂”几乎无人注意。
但玉机的眼眸忽然一闪。她从那紧裹的绒布披风与头巾下认出了那个人。一个安西军的军士,一个可以被遣去执行最机密任务的军士。此刻他回来了。好像还带回了三个人。
她知道杨复正在等他复命。莫非今夜杨复会来这顶帐中?
她的黑眸子越来越亮。
※ ※ ※
“这帐中,会有人认出萧钧么?”李天水帐门边一卷的毛毯上坐下,低声问向身侧的哥舒道元。今日酒客太多,软垫不够用了,满脸堆笑的主人令酒保寻来了几卷毛毯。
“我听说他不沾酒色,亦不贪财,不会藏些私货过来卖。”哥舒摇摇头,目光不住地在围向“厅堂”中央的喧闹人群间扫动。自他们落座之地看不清“厅堂”正中的影舞,只可见那绸帐的尖顶。他们此刻毫无兴致。
李天水亦向众酒客扫了一眼,在那角落中四个裘衣人处停了停,转回头,皱着眉头,向对面的艾厄达问道:“我似乎听你说过,天山内的龙族人,早已散落各处。”
“是。”艾厄达的目光亦在酒帐中逡巡,不知在搜寻什么。此刻他转过了头。
“那列红色怪山的缓坡上,不算是个聚会佳处吧?”
“这些来到帐子里的人,我保证全都绕过了那条山谷,”艾厄达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看向那些半醉的胡商,他顿了顿,又道,“只有我们龙族的猎人,才会上那山坡。龙族人不信鬼神,更不喜欢交朋友。”
李天水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物有反常为妖。接连反常,必是有事,”他沉吟片刻,眸光一闪,转向哥舒道元,“安西军与龙族人间,可有关联?”
“安西移镇龟兹时,龙族早已势微,”帷帽下,哥舒半垂“眼帘”,低声道,“只有一处。龙族人善牧马,故而安西镇的马场多雇龙族人放养。半年前,便连蓄积粮草之地亦移至马场边,又招来一些龙族人,”哥舒两眼忽然张开了,“我记得便是杨复的主意。”
“马场在何处?”
“拨换城,王城西南四五百里的天山脚下。”
“西南……粮仓……”李天水眉头皱得像帐外山壁上的皱褶,“不太对劲。他们若自西南运粮过来,好像不必走那条道。”
“也许我能做件事,”艾厄达冷淡的喉音忽响起,他目光直视前方,李天水转过了脸,见舍姬端着个银盘快步走了回来。她方才去买了些酒食。满面堆笑的酒帐主人慢慢跟在她身后,“我的兄弟,曾为这里的主人猎山羊。他应该识得我。他是龙族,知晓这大山里的许多事。”
李天水目光一闪,高舍姬已至三人面前,将银盘子轻轻放下。玛瑙酒杯与琉璃果盆在尖帐的微光下闪烁,她目光亦在闪烁,表情有些奇怪,李天水觉得她有话要说,却只听见这帐肆主人不住的赔礼。
“我的错,贵客们,全然是我的疏漏,”他生涩的汉语听来有些滑稽,“酒席、烤肉,一会儿便有了,一会儿便有了。”顿了顿,忽然指了指身后的人群,“或许你们无须坐下,他们在看舞蹈,少见的舞蹈,或许你们该起身看看。”他向李天水与艾厄达眯了眯眼。
李天水正待开口,忽听高舍姬缓缓道:“确实、很少见、舞蹈、精彩绝伦。”她嗓音有些发哑,嘴唇在颤动,黝黑的面色有些发白。
三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李天水与哥舒的身量高,目光已越过那些大叫大笑的酒客,落在那帐子上。艾厄达却转向酒帐主人,极快速地蹿出一句急促的胡语。哥舒转过了头,他听出那句话颇近突厥语。
那主人眯缝的小眼睛闪了闪,随即又笑了。他缓缓回了一句。艾厄达转脸向二人,淡淡道:“我去主人那里坐坐,过会儿回来。”
此时李天水亦转过头,却盯上了那主人,“这支舞,大约何时结束?”他的嗓音亦有些发哑,神情很僵硬。
“快了,快了,”那主人看向李天水,道,“军爷若有意,可去那隔间寻我。”主人指了指酒柜后虎皮挂毯边一片珠帘幕布,幕布隐于帘下,极不起眼。
李天水皱了皱眉,道:“你怎知我是军士?”
“我是这里的主人,主人该熟谙他的客人,就像商贾该熟谙珠玉,军士该熟谙刀枪,”他说着怪异的汉话,又挤了挤眼,便转身走了。艾厄达跟着他。
“突厥话?”李天水看着他的背影。
“龙族话。他问主人可否在这酒帐里找些活儿干。”哥舒看着李天水与高舍姬,道,“是种低贱的蛇舞,你们为何如此惊异?”
“那个、跳舞之人,”舍姬抢到,她的目光仍牢牢地锁在帐幕上方,灯轮中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条黑影,竟能自行扭曲伸缩,看去正像是一条蛇。那女体的扭舞竟与蛇影的节律一般,正在渐渐加速,“哥舒,你可还记得、我说的、阿萨堡之事,那个汉人毒妇?她断了一臂。”
“萧萧?”哥舒的目光闪了闪,又凝目向那尖帐。李天水迅速向四处张望,“有个乐师挪开了几盏枝灯,一会儿她必将从那缺口处退出。我们去那里守着,逮住她,或许许多事情便解开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看见有个人正自那队乐师身后向他们这边缓缓走过来。他做梦都想不到他会在这里看见这个人。她本该正骑行于百里外的山北草原。
他看见高玉机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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