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桓侍郎引贼迷昌谷 杜仆射追谶没孟津
十八 征南爱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今日清晨,洛阳城昌陵侯府茜枝阁内,一个小鬟蹑手蹑脚走近及地红罗帐紧护的小床。她轻轻撩开罗帐,探头看看里面睡得正香的夏侯徽,细声细气地唤道:“懒虫,起床啦!”
夏侯徽没有任何反应,绣衾里安睡如故。一头长过腰的黑发此刻分散在她枕头两侧,水草般柔顺盘曲,占据了大片褥子。她的脸上卸去了红粉黛青,脸皮雪白,嘴唇淡红,茸茸的眉毛是自然修整的青翠,安安静静的神态仿佛纯洁无暇的婴儿。
小鬟知道她素日娇纵,如果不使劲闹她,她还会继续装聋、装睡下去,于是伸出食指,戳她露在绣衾外的肩膀:“起床起床,别装了。”
夏侯徽虽然心知装不下去了,但是心不甘情不愿,嘴里唧唧哼哼,把平躺的身子朝里一翻,背对站一侧的小鬟,示意拒绝。
小鬟见她负隅顽抗,说道:“今日听乡主房里的素君传话,君侯就要到洛阳了。先回府安顿女眷,次日进宫见驾。”
“嗯?”夏侯徽立时清醒了,她翻过身来,一脸困惑,“大人今天就回来?不是说还早吗?”
“昨晚君侯差人来报乡主,已经到伊阙了,今日就能回府。那时您和公子忙着看折来的碧桃花,没听到罢了。”小鬟答道。
夏侯徽听说马上要见到阔别数月的父亲夏侯尚,兴奋不已,不消催促,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小鬟跑到阁楼楼梯口,向下面的小姐妹招手。众侍婢会意,捧了服侍夏侯徽盥洗梳妆用的东西,爬梯子上来。
最先上来唤夏侯徽起床的小鬟回到床边,把帐子挂起,收拾绮罗乱堆的床铺。剩余五六人则聚在房间内铺地的竹簟上,帮夏侯徽更衣梳头。
“青梅,你把床上掉的碧桃拿来。”夏侯徽叫身后收拾床铺的那个。她正被叫一群丫鬟扶正脑袋盘结发鬟,扭不回去头。
青梅翻了翻绣衾,什么也没发现,又疑心粉红的花朵掉在色彩相近的床褥上不好辨认,用手从床头到床尾摸了个遍。“什么碧桃啊?我没有看见。”
“是碧桃花枝。好长一枝呢?怎么看不见呀?”夏侯徽问。
“花枝?那就更没有了。这么大地方,哪藏得下花枝?”青梅摇摇头,“姑娘怎么把花枝掉床上了?”
“不应该啊。”发鬟结了一半的夏侯徽起身走到床边,翻来翻去寻找。结果真如青梅所说,并不见花枝踪影。“我明明记得,昨天我躺在床上,拿了枝碧桃玩。想是睡着以后掉到了地上,被你们中间的人进来捡了去。”她翻起眼睛回想。“嗯……昨晚上是谁进来熄的灯,可曾看见地上的花枝?”她问周围几人。
一丫鬟名曰绿萼站出来答道:“昨晚是我来熄的烛火。当时姑娘已经睡稳,帐子里早没了动静。我也不记得地上有没有花枝了。”
另一人问:“莫不是掉到地上,今早青梅姐姐先上来,不觉把它踢到床底下了吧?”
七八个人有的趴到地上,有的找来扫帚,有的合力去抬小床,折腾了半日,也不见碧桃花枝的踪影。
夏侯徽草草梳好了头,换上新衣裙,白白净净的小脸写满沮丧。青梅安慰她:“想是你今早听说君侯回来,乐昏了头,把昨晚的事情记差了吧。就算丢了一枝花,还有一瓶子的花用水养着呢,能开好几天。何必为了一枝急呢。”
夏侯徽看看桌案上,一只大水晶瓶里水养的一大捧桃花,正是昨天自己要夏侯玄骑马从城北邙山折回来的。邙山脚下的碧桃开得很美,夏侯徽听说了,却因生性娇懒不愿自己出门赏花,非要哥哥给折回府中。兄妹俩把花枝用水养起来赏玩,跟着母亲曹舒住在乡主府的小妹阿妙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也跑来凑热闹。三人围着看了老半天,最后把花留在夏侯徽住的茜枝阁里。夏侯玄和阿妙二人临走扬言,明早一早还要来看花,让夏侯徽睡不成懒觉。
她嘟着嘴,道:“我不会记错的。真的弄丢了,把它一个丢在见不着人的角落里,孤零零的,我想想就难受。”
青梅扑哧一声笑了:“知道的知你说的是枝花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的是人呢。快跟我下去吃点东西吧,要不不吃不喝的,待会儿见着了君侯,还当你怎么了呢。”
正堂上,德阳乡主曹舒头梳简单的发髻,着家常的流黄素袍子,端坐榻上,正由一双儿女夏侯玄与夏侯妙侍奉用餐。十六岁的夏侯玄,八岁的小妹夏侯妙,在母亲面前一边说笑,一边捧来食盒,持箸匕碗碟,盛舀饭菜。
堂堂乡公主的饭菜不过是简单的蔬菜清粥。原来,曹舒与兄弟曹真、曹璠、曹彬,自幼没了双亲,被曹操之妇卞夫人抚养长大。卞夫人就是当今太后。她一直以身作则,衣食住行皆十分简朴。曹舒受其影响,直到封为乡主,依然保持了勤俭的生活习惯。她对儿女虽然百般娇纵,唯独不许他们习染士族豪门奢靡的风尚。到底从艰难日子走来、吃过苦的人,对自身习惯的要求十分严苛。
夏侯徽快走到门前,恰好遇到堂兄夏侯奉也去堂上拜见伯母德阳乡主。“小媛容!”夏侯奉笑吟吟走来,“我昨夜做了个梦,正想跟你讲呢。”
“跟我讲?”夏侯徽被勾起了好奇心,因弄丢碧桃花而聚了一脸的阴云不觉散开,“什么好梦啊?”
“我梦见河洛间好多郡县有瘟疫。我发明了一个方子,让郡县官吏煮了药,分发给患病的百姓,把他们都治好了!”夏侯奉眉飞色舞地讲。
夏侯徽心想,这里面不知几分是他真的梦见,几分是添油加醋自圆其说。“哦,果然是好梦。从兄,你可真有雄心壮志。”
夏侯奉偏偏追根究底:“为什么说我雄心壮志啊?这也算吗?”
夏侯徽对着呆头呆脑的堂兄:“怎么不算?”
“那你呢?你昨夜可有好梦?讲讲呗。”
她仰起头,翻起眼睛,认真地回忆。眼前是高高的蓝天白云,几行飞鸟来去匆匆。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好像没有的。”
到了巳时三刻,一仆妇脚步匆匆,来到堂上向曹舒禀报:“君侯到了。现在府门外下车,马上就进来。”
“快请。”曹舒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任何厌烦的情绪或者礼节性的敷衍,平和自然,一如往常。
不多时,一串脚步声传来。坐在两侧的子侄,夏侯玄,夏侯奉,夏侯徽,夏侯妙都站起身。昌陵侯夏侯尚携身后大约十余人进入堂中。曹舒夏侯尚夫妻见面,先行了君臣之礼,再行夫妻之礼,然后夏侯尚才与曹舒同坐榻上,接受小辈的拜见。
这就是昌陵侯府独特的秩序。当日曹舒与夏侯尚成婚,夏侯尚还是凭借宗室身份、随从军中的布衣。后来曹舒被封为亭主,夏侯尚虽有了官职,并无爵位。当后来曹丕登位,他因功封爵,亭主妻子同时晋为乡主。尽管后来夏侯尚晋为乡侯,但之前妻子地位一直高于他似乎成了这个家的习惯,家庭一半的开支依靠曹舒也是事实。无形中,众人默认曹舒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昌陵侯府与德阳乡主府连为一体,侯府在东,乡主府在西,中间隔了一片花园。长子夏侯玄、长女夏侯徽与夏侯尚的侄儿夏侯奉住在东边侯府,曹舒带着小女儿夏侯妙住在西边乡主府。如此,连两府的布局,也保持了分庭抗礼之势。
现年三十八岁的夏侯尚,脸上并无多少皱纹,尽管征战在外,天生白皙的肤质没有多少改变。身材魁梧高大,气度风雅,须髯飘逸,虽有几分文人雅士之气,但镇边大将自带的威严庄重又让人不敢轻亵。在儿女们的容貌气质上,如果说儿子夏侯玄继承了母亲曹舒的沉静清冷,那么女儿夏侯徽继承的是父亲夏侯尚的风流俊逸。小女儿夏侯妙年纪太小,还看不出更像谁一些。
小辈们落了座,曹舒也下令给夏侯尚从荆襄带来、在他身边侍奉的有名分姬妾赐座。她眼睛独独瞅向姬妾中间一人,为即将提起的事情酝酿言辞。
这人年方十七,青春靓丽,美貌十分扎眼,正是夏侯尚最宠幸的妾申姬。一年前,曹舒在襄阳见到夏侯尚新纳的申姬,不由得赞叹,申姬的美丽远远超过年轻时候的自己。她肌肤白腻如象牙,眼如秋水,两弯柳叶眉正中贴了一朵鲜红的梅花形花钿。头梳时新的芙蓉归云髻,前后插了紫红色通草辛夷花朵子。葱绿的缎子深衣下,露出委地的月白绸裙。她不仅是个年轻的女子,而且是很爱美的年轻女子。以她的青春年华,如果忽略身为妾侍的恭顺谦卑的态度,几乎可以误认作夏侯玄夏侯徽的姐姐了。
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携爱妾首次登场。如果不是为爱殉情的独特烙印,他可能只是诸曹夏侯开国猛将中普通的一员。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很值得一写。继承了夏侯尚美貌特征的夏侯徽,为弄丢一枝桃花而闷闷不乐,正是暗示后来她的父亲,为那个因他而死的身份卑微的小妾,而心痛、自责,终致追随她到九泉之下。
我不想把德阳乡主塑造成一个只为失去丈夫宠爱就哭闹绝食的庸俗妇人(→_→……不点名了),或者整天争风吃醋满脑勾心斗角的悍妇,也不想把夏侯尚塑造成个活在河东狮吼阴影下、只能在小妾怀里找安慰的软蛋懦夫。我亲爱的女主需要一个和平的家庭环境。德阳和夏侯尚,从年少时为共同的理想志趣而相互吸引,到成婚后为抚养教育子女、谋划国事而共同努力,到中年后渐行渐远,婚姻出现裂隙,尽管早已相看两厌也要为更多的人和事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他们婚姻的结尾,因爱妾的死而彻底无法收拾之前,悲音渐起,不好的预兆一步步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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