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 罚渊(一)
—— 百里卓川
在宿命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以后的几年里,变化已经让你和周围的景象发生了巨大的分别。没有人会认为一座山可以在几年里会变迁成你这个样子,曾经的荒芜就像一件陈旧的衣装一样被你随意的褪去,随之而来的是郁郁葱葱的绿色,以及在四季里不停变换的赤橙红蓝。扑鼻的香气时不时在山峦中蔓延飘荡,让路过你山脚的人,迥然间发现在四处都是凄凄凉凉的穷山恶水中,竟然还有你这样一座“仙山”。
差一点,确实差一点,你就成为了“仙山”,只不过在仙家里那是另外一个名字:山外山。可惜吴道业的死,使这一切成为了泡影。你不可能并入九镜的第一镜,成为众生界里渴慕仙法的学子们想要洗涤心灵的一面镜子,只被孤零零的扔在这里,成为凡夫俗子们赞叹的一处荒野奇景。
但不管你的妖娆怎么在四野八乡里传送,却没有人会再去攀登你。天君与假王齐齐寂灭与此,让这里的大好风光就像是一处陷阱,美好的外表只是一种诱人的欺骗,只是为了攫取更多的生命而制造的幻境而已。
“阿修罗在那上面献祭了十万生灵造了个修罗场!”人们这么传言着,“结果那修罗场太强大了,竟然连他们的假王也给消灭了!”
“何止!”传言绘声绘色,穷乡僻壤和闹市街头里人们故作神秘的喧哗,“据说好多天君都去阻止这个修罗场,好家伙!结果好几个天君都被修罗场给杀了!那个,那个什么山来着?对了蓬莱山!那蓬莱山的天君死得最惨……”
传言四散成了信誓旦旦的所谓亲眼所见的“事实”,阻挡了凡夫俗子,却怎么可能让能人异士们止步于你的山脚?
所以,就在你有了自己的名字之后的两年四个月零三天的傍晚,那些注定了要在你这里扬起宗幡的神族们终于来了。
那群人在夕阳里靠近了你,站在你的山脚下犹疑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们终于踏入了你的地界。
山下的繁花似锦并没有让他们身上的阴沉有稍许缓解,他们拉起兜帽,闷着头,鱼贯的穿过翠绿的山林灌木,爬到了半山中的杉木林中。
“这里的杉木林长得真好……”终于这群人中间一个人开口说了话,她拉下兜帽,露出娇弱的面容,伸出小巧的手来,去触碰身边的树干,“这上面的苔草竟然是紫红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苔草是紫红色的。”
“族长,这并不是众生界的苔草……”她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果属下没有搞错,这应该是九镜里的‘忘红毯’,它们一般只生长在拥有充沛‘灵华’的山外山上。”
“可这里并不是山外山”那个被称为族长的女孩子,说话的腔调里带着稚气的童声,却不知为什么又透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威严。
“这确实证明这里像山外山一样充满了灵华……”苍老的声音低沉的迎合着。
“它们多漂亮啊!要是能在这里建一个花园该多好啊……”女孩子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诚挚的伤感,用一种小孩子撒娇的语调说道,“就像妈妈在寒霜原上建的那样,好不好?”
“族长……”苍老的声音坚定冷静,可它的主人却难掩哀伤的缓缓的伏倒在地,一缕白发从他的兜帽边缘划了出来,“已经到了这一步,请您一定要坚持住……”
所有的人都跪下来,双手与额头紧紧的贴在地面上,他们恐惧的颤抖着,努力的跟随着那个最先跪倒的老人身上的坚持,一声不吭的祈祷着,等待着,期盼着宗族的未来还能留存这最后一丝希望。
“我……不会让你们……沦落为世落的……”女孩子紧锁着自己的眉头,刚才还在脸上洋溢着的天真烂漫,被一种痛苦的苍白替代了,满是稚气的童声里,尽是衰老的疲惫,“只不过这心魔来的越来越猛烈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这座山的‘罚渊’。”
“族长……这还是太危险……,稍有不慎您可能就被卷入修罗界……”
“难道就这样等死,让我成为心魔的牺牲品?”
“属下和族人们都愿意献祭自己为‘罚渊’……”
“难道要让我的族人这样无穷无尽的献祭下去吗?”
“可是,要成为大岳宗,我们照样要牺牲很多族人,阿修罗的条件是没有期——”
“寒卓屏!你要违抗我这个族长的意志吗?!”女孩在你来我往的对话里,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寒冷的刺骨一瞬间便激荡在了这刚才还绿意盎然的杉木林,结冰,碎裂,再结冰,再碎裂,周围的杉木在这冰凌的连锁爆裂中,荡落成无数的冰锋,四散的刺入地面,或者远端还没有被冻结的杉木里。随即那些杉木又开始结冰,碎裂,再结冰,再碎裂,重复着刚才的冰爆。整个杉木林在这冰爆四散的蔓延中沉沦着,陷落着,终于在几百步外停歇了下来。
冰冷理所当然的也凝结在了跪在地上的那一行人的身上,但它们并没有断裂,只是在爆炸的最后,就像雪一样,轻飘飘的碎落在他们身边的地面上。
“你记住,卓屏”女孩没有再连姓带名的称呼伏在地上的老人,对于神族来说,只有在极其庄重或者严厉的情况下,才会如此称呼族人,在一阵怒火后,女孩觉得这样称呼一个鞠躬尽瘁的老友,有些过于苛刻,毕竟他的犹疑也是为了宗族和她这个族长着想,“如果我们真的能从这样的衰颓中繁荣起来,那么阿修罗的条件就算是永远要去满足,都是值得的。可如果我们还要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哪怕一个族人不牺牲,我们的未来也注定是,死路一条!”
“没错,这是个赌局,但是我们赌得起……”女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寒冷便随之消失了,各种形式的冰化成了水,散成了雾,融进这山峦间潮湿温暖的空气里,除了一地的残枝断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里曾经被冰爆袭击过,“赢了,我们会成为大岳宗,输了,我们只不过把悲惨的结局提前上演而已!”
“只不过……”女孩身上慢慢的又显露出她年幼肉体下固有的童稚,虽然举止中仍然残存着族长的持重,但孩子气却在言谈里不知不觉的渗透出来,“施法让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卓屏你那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寒卓屏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恭敬的站起来,从身侧的囊袋里拿出一块熏肉,递到女孩的手边。
女孩的眉头皱了皱眉,似乎对这食物并不满意,但却明白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了,她的族人们几个月来风餐露宿,为了避人耳目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安顿过了,别说熏肉,就是随身的干粮恐怕也所剩无几。
“我们一定要成为大岳宗!”女孩咬了口熏肉,狠命的咀嚼着,“我不要再被人类驱赶,也绝不要别的神族再轻视我们,尤其是孤龙岛的囚风族!我一定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羞辱!”
寒卓屏静静的站在族长的身边,身上的沧桑静如止水。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族长虽然还存有自己的心智,但心魔的影响正在变得越来越潜移默化。以前心魔的发作就像是疯症,或癫狂,或昏聩,时间一过,一切就都恢复正常。而现在的心魔却更像是族长自身的变化,在岁月的积累里,纠缠的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队伍缓慢无声的又开始移动,但速度并不快,族长边吃边走,像个孩子一样不能把精力平稳的放在这两件事情上,自然是有些跌跌撞撞的。可寒卓屏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做,任何对待孩子那样的呵护,只会提醒族长现在糟糕成了什么样子,痛苦会加重不甘的怒火,令所有族人在本已旷日持久的惶恐里变得更加沮丧。
寒卓屏抬起了头,深藏在兜帽后的容颜望向了远端的你。作为一座山,你一定会喜欢那种被岁月雕琢的脸。他脸上的皱纹清晰的就像是斧斫刀刻一般,时光工整的让他衰老,没有一丝犹疑,一丝顾盼生怜。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却并不夺目,冷静的就连这扫视你的“看”都像是借着别人的眼光,隔了层层的风霜。
寒卓屏就像一座山,毫不动摇的经受着四季迁徙,被吹打,被变迁,被改变着容颜,却留下了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剥夺的最后的自己。
这个剩下的衰老,跟随着他要呵护的人,这个孩子?不,这个即将占据你的神族的族长并不是个孩子,她只是被困在了并不成熟的心识里,或许你并不认为那是所谓的不成熟,那只是一个阶段,一个作为山的你完全可以轻松选择的阶段。
可是不管是人类,神族还是妖精,只要他们的生命朝着成为“人”的目标挺进,就注定了不能停留在哪个阶段止步不前,生命是一种不息的流动,就算是死亡都不是真正的驻足。
所以,这位族长,这位叫做寒白嫣的女子也注定了不可能永远留在90岁的少年身里永不衰亡。
可没有成长的衰亡会是什么样子?心魔就在这样的问题里,在这样的不能休止的变迁里,孕育在了她的心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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