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小慧去看了小学老师蔡老师和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位领导林股长。
少女时代怀揣诗和梦想，小慧离开家乡去了远方。为人妻为人母，生活工作忙忙碌碌，走出半生，归来时他们已是耄耋老人。
因事先与他们的子女联系过，所以当小慧出现时，并不至于不知道她是谁。
小慧邀请了一个朋友一起去看蔡老师，她怕自己无法承担那样的场景，更想这个朋友能看到她小时候。
来到蔡老师家，他正躺在客厅的床上，十分清瘦，侧身脸朝着窗户。儿子走过去说，小慧来看你了。儿子和小慧是同龄人，小时候相互是知道的。在儿子的帮扶下，蔡老师缓缓地坐了起来，看到小慧，他混沌的眼睛泛起了一点亮光，说她：“人漂亮了。”
由儿子搀扶着，蔡老师下了床，绕过床脚移步向沙发。儿子说父亲九十一岁了，白天他们上班了，父亲就一个人在家，喜欢躺在客厅床上，有电视的声音，晚上他们下班回来，有他们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不愿意呆在卧室里。
小慧和蔡老师坐在两个对角的沙发上，小慧握着蔡老师的手，小慧的朋友看着他们。蔡老师听力已经弱化了，要靠近耳朵大声说才能听见。
很多年以前，小慧的妈妈和蔡老师都是那个小山村小学的教师，他们分别承担不同班级的所有课程。但是所有学生的唱歌由小慧的妈妈教，跳舞由蔡老师教。
如今的小慧只记得，蔡老师拼音不准，课文读起来平铺拖沓，没有重音没有断句没有情感枯燥无味。但小慧却清晰地记得蔡老师教她们跳舞的那些歌曲和动作，其实蔡老师教的动作是很生硬的，只是在小姑娘们那里变得柔软了。
小慧在手机里下载了几首当年跳舞的歌，放在蔡老师的耳边。“阳光啊阳光多么灿烂，春天啊春天来到草原，白云在我的头上飘去，羊儿在我的身旁撒欢......"这是《草原儿女》，悠扬豪迈。
蔡老师认真地听着，脸上渐渐露出喜悦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终于听懂了什么，“好像唱歌一样。”蔡老师说，小慧的泪瞬间滚落下来，原来蔡老师听到的是模糊的。小慧却记得每一句对应的跳舞动作，她本来想在蔡老师面前，想在朋友面前跳一下，给他们看的，就像小时候。小慧想，蔡老师现在的视力看到的跳舞肯定也是模糊的，不跳了吧。
手机一直在蔡老师耳边，经典老歌在客厅里唱响，没有人说话。小慧还是握着蔡老师的手，蔡老师很认真地听着，小慧的泪不停地流。蔡老师说听到了，听到唱歌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啊......”蔡老师还主动哼起了《南泥湾》、《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姑娘们四个或六个跳舞的情景就像在眼前。
蔡老师的记忆很清晰，说起了当年的很多事，有小慧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握着蔡老师的手，听着那些往事，小慧在泪眼里看到了妈妈。但妈妈已经不在了。
表演的舞台就是一块大木板，底下用长板凳支撑着。看演出的人是学校的老师、学生还有村民，大家站在黄泥地的操场上，这就是当年小山村里的娱乐盛典了。蔡老师在舞台边上，嘴里唱着，双手提示着跳舞动作，生怕她们忘记了，比她们在台上跳的不知要紧张多少。那时候没有音乐伴奏，小姑娘们唱得很响，动作与歌曲却不一定协调。
蔡老师缓缓地说起，有一次全公社所有学校汇演，小慧代表他们村小学独自表演《卖花姑娘》，都是自己唱自己跳的。“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卖花卖花声声唱，花儿虽好花儿虽香，无人来买怎么办......”看演出的人说，这个小姑娘胆子真大啊，蔡老师觉得很自豪，但依然很紧张地在舞台边提醒着动作。
只要学校有演出有跳舞，肯定就有小慧，以至于小慧在往后的岁月里经常在梦里重温当年的情景。她们跳的那些舞，曲子里的那些歌词，她们并不理解。小慧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她们没有见过草原，不知道洪湖、南泥湾在哪里，离她们有多远，不知道卖花姑娘卖的是什么样的花，她们只见过田野里树林间的野花。她们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山林层层围住的小山村。小慧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那么远。
那时候，小慧家就住在这个村里。而蔡老师家在县城里，所以他见过世面，见到过跳舞，就由他教跳舞。他每个周末都要走三十多里地翻越一座很高的山，来回奔波。现在推算起来，当年蔡老师是四十多岁。小时候的小慧从来没有想过，蔡老师在那些年的春夏秋冬，路上要走多久，怎样的天气，有多辛苦多么不容易。
听着蔡老师说着她们的小时候，小慧含着泪笑着，蔡老师的眼睛也是湿湿的。分别的时候蔡老师久久拉着小慧的手不放，一再说一定要再来。
小慧的朋友看着小慧与老师相见的情景也很感动，说很美好。
过了几天，小慧去看林股长，职业生涯的第一位领导。见面的第一句话，林股长说：“我是把你当女儿一样的。”林股长有点责怪的意思。小慧非常羞愧，很多年了，没来看他。当年她离开小山城的时候，林股长极力挽留，万般舍不得。
林股长视力、听力、思维都很清晰。老伴已走了多年，他现在一个人过着不需要儿子照顾。每天买菜烧饭自食其力，每天出去走路早晚各一次，每天坚持读书看报，偶尔还写点东西，发表在老年团体的刊物上。林股长对自己的生活挺满意的，日子过的是有滋有味。他说自己今年89岁了，不说活到一百也至少九十五。
第二年夏天，小慧回到家乡，再去看林股长。敲了好一会门，林股长隔着铁栏杆门盯住小慧看了几秒钟。小慧说：“我是小慧。”林股长说：“名字很熟悉。”小慧深感意外和失落。坐下来聊的时候，林股长说觉得冷，加了一件咖啡色的厚厚的外套，并用双手裹紧。他的听力、理解力都还是很好，但是想不起儿子、儿媳、孙子的工作单位。当然也想不起去年小慧来过。
一会儿，儿子、儿媳送饭来了。儿子说，两个月前，父亲开始这样的，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买菜烧饭也做不了了，也不能去走路了。
这个夏天，在老家的那几日，小慧正想着什么时候去看蔡老师，却听同学说，蔡老师已认不出去看他的人了。
小慧觉得还是不去看了吧，让记忆停留在去年的那份美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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