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王者(五)
—— 百里卓川
使徒站在山坡上望向谷底的厮杀,他尽量的让自己遏制住想要参与其中的冲动,等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
她已经为此等待了多少年?七十年?如果把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那些努力传承着宿命的祖先都算入,应该有多少年?几千年?再走的远一些,把宿命传承给她的家族的,大辟王朝的末代祭祀,治世的最后一个通神者,如果追溯他们的宿命,那一定要回到圣王时代的盛世吧?那应该有多少年,上万年?
是啊,从众生界最辉煌的时代“盛世”开始,衰落或慢或快的延续了已经将近上万年,起初还能是歌舞升平的五君帝的“治世”,可最近这几千年,动荡不安,杀伐不断,生灵涂炭的众生界只能被称为乱世。
使徒在很小的时候,就很不甘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悲的时代,家族传承下来的历史让他着迷,那些过去的伟人们所造就的辉煌是那么的令人憧憬,让她不可遏制的想要生活在那样的年代。
当使徒的父亲带着她和妹妹一起游历众生界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这个憧憬是多么的荒诞,离开那受到敕令庇护的隐居地“静夜林”,外面世界的分崩离析,在一个个丧失了信仰和希望的心智里恶性的繁衍着。生灵们除了苟延残喘的生存,就是贪得无厌的生存。豪强与乞丐没有本质的区别,只在抢夺,欺骗或者乞求的多少上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的数量上的差异。那些曾经高贵的家族,衰败了,消失了,堕落了,剩下的还能被称作有志向的人却在逃离着世俗的责任。
天君只知道在山外山上避世修行,最多偶尔干涉一下可能形成大灾祸的修罗场,而不愿意过多的干涉世俗的纷争。戒仕虽说是一群积极入世的群体,但他们更关心的只是修补三界动荡的灵异灾祸,天真的相信,只要解决了修罗场滋生的那些妖鬼的异象,就能让乱世里的杀伐慢慢的自行消失。
最可恨的还是那些阿修罗,这些不再拘泥于自己世居地的神族,利用修罗界的力量异化了自己,把自身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种族,一度统御了整个众生界,最终却也让修罗界混乱的本质,在他们的祭主断绝之后,更疯狂的倾倒进了乱世。
“孩子们,你们要明白……”使徒的父亲在带着她和妹妹回到静夜林后,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们的宿命就是等待,如果时机未到,传承就是我们唯一的责任。”
传承?使徒有些遗憾,她隐隐的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过客,既不能属于曾经辉煌的过去,也不能属于重新崛起的未来。
这种遗憾在他随后的岁月中不停地积累,从偶尔的感叹,到随时随地,每一个瞬间都在被这种感觉折磨。当她越来越了解自己要传承的是什么后,不甘心便不停地摇撼着她静如止水的生活。
终于,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在他父亲濒死的病床上她彻底背叛了她的家族。
这能怨谁呢?在使徒看来,这只能怨她的父亲。家族里担当传承的人,每一代只能有一人,那个被选中的人将同时承担起家长的职位,保证这个小小的隐居者的家族继续能够稳定的行驶他们的使命。
使徒的父亲在自己死前没有选择使徒,而是她的妹妹来行驶这个职责。这个决定终于让使徒爆发了。
“父亲……父亲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你……”使徒的妹妹临死的时候,充满的绝望的说道,“他知道你不甘心成为一个传承者,他知道你想要有所作为,所以,他把这个孤独的使命交给我,让你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活……”
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理由?是的,她不想默默无为,她不想成为一个过客,一个必须把希望传递给下一代的传承者,可她为什么会如此不甘?不就是因为她知道,理解,并且深信着那传承的东西是宝贵的,是必定要在这世界实现的吗?
他如此深受折磨,如此不甘心平庸,不就是她知道自己的手里会攥满怎样的力量吗?而自己的父亲却因为这个理由要剥夺她拥有这些力量的权利?让自己不必去做一个过客,却成为了一个看客?一个站在局外的人?
“我们家族特有的能力难道还不够吗?为了满足你有所作为的野心,父亲已经将我们能运用的所有力量都传递给了你,这个乱世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
使徒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在濒死的弥留之际,还在为她姐姐残酷的行为震惊到痛心疾首,还在无望,拼命的的向她解释,向她询问,向她乞求:
“姐姐……我求你,我求你……传承好你抢走的敕令,现在不是时机,大势真的远远未到,为了这个世界,请你一定不要成为——成为——”
时机?大势?不,可怜的妹妹,你和父亲一样愚笨,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给弱者任何时机,大势从来都是掌握在强者的手中!
所以,使徒成为了使徒——那个最后一任传承者的称呼,那个不在把“重回治世“的使命寄托给下一代的人,那个注定了要找到王者,将乱世终结的——使徒。
敕令“使徒”的条件成熟了,它等到了相信王者已经出世的传承者,它终结了自己沉睡的状态,将延续它的整个家族的姓名,容颜在成为使徒的那个人的头脑中彻底抹去了,她只能记住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过去,这么一个故事,可所有的细节——父亲的声音,妹妹的容颜,乃至自己的姓名——都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的——消失了。
于是,使徒在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对过去的缅怀,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对过去的记忆,她只是兴奋的揣度着自己作为一个跨越了千万年的使徒,作为一个甚至要将圣王时代的“奉役神灵”的敕令都要激活的使徒,她的功业是否已经超过了五君帝时候的那些大祭司,成为了更了不起的“通神者”?
这一切得来的真不易啊……,使徒心里感慨着,在寻找杞祝的七十年里,他被使徒这个身份深深的折磨着。明明许多威力巨大的敕令就在她的头脑里,可要实现她的条件却不是她可以轻易达到的,尤其是作为“公家血脉”的要求,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这是多么渺茫的一个过程。乱世太久了,五君帝的后裔离散在着众生界的哪里,千头万绪,根本无人知晓,谣言不少,假冒很多,可真正的却有杳无音信。
七十年啊……,如果不是杞祝在这最后的关头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她还能坚持下去吗?她还能骄傲的认为她是可以带来天下太平的使徒吗?还是说,她会因为自己的狂妄而后悔?会因为传承断绝,把未来的希望葬送在自己的贪婪里,而感到恐惧和羞愧?
不,她现在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了!因为她有杞祝了!他是大辟朝的后裔,他有公家的血脉,他满足了敕令的条件,他可以成为这世界的王者!
杀伐声变得越来越高昂,山坡下,铁槊军团在多种敕令的加持下已经攻破了潼渊族最后的几道防线,作为宗族的寒族也被新近加入战斗的武家压制的喘不过气来,到了这个关头,到了这个关头,罚渊最后的约束还能持续多久?
“你们还想成为世落吗?你们还想丧失世居地吗?”使徒贪婪的盯着远处的战斗,口中因为兴奋和不可遏制的渴求,不由的喃喃自语,“不想成为丧家之犬,就打开最后的枷锁吧,拼死一搏啊!八鸣山的大岳宗!拼死一搏啊!该死的潼渊族!”
一种剧烈的颤动,诡异的如哀嚎般的啸声此起彼伏的,潮涌一般的冲荡着整个山谷,远处的山峰和它周围的空间混乱的拥挤在一起,扭打、撕扯、翻滚,终于在狂躁的坍塌里,显露出了那穿透穷极的,泥黎深处的丝丝欲念。
“来了……来了……”使徒颤抖着,身体里的每一丝血肉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力量惊恐的狂喜着。
“唉……你知道要来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背离使徒的使命有多远了吗……”
“谁!”使徒惊恐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自从她成为使徒以来,第一次有声音能这么的闯进她的头脑,她却不知道来自何方,“是谁!谁在说话!”
“我真没有想到……”使徒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苍老而又疲惫的人影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眼睁睁的看着那泥黎深处一丝丝的欲念,在人影的背后又再一次消失于穷极的噪乱里。
“我真没有想到……我竟然在这么久后又看到了圣契的传承者,只可惜,只可惜你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祭祀,甚至连一个使徒的使命都丢弃了……”人影睁开了他那穿越光阴的眼睛,冷漠却又无比遗憾的看着使徒,“圣契堕落为敕令难道还不够吗?难道终究有一天都要变成诅咒吗……”
葳蕤努力的想要自己不要清醒——他很不满意这种企图——因为这似乎就已经证明他还是清醒的,还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
他曾经的幸福,那种没有“我”存在的完满感,在多久之前消失的?每当他发现自己正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就不得不再一次沮丧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有神志的妖王了。
可他却不像人那样有一个完整的神志,一个生死的闭环,在人脆弱的一生里,他们有信念,意志,有明确的目标,完整的追求。
当然,超过一万年的存在让他也看到了人的混乱,虽然这混乱与妖怪的乃至魇兽的没有什么不同,无数的人——神族,人类,妖精——在他们作为人的旅途里还是迷了路,萎靡或者混沌的可能还不如一个妖怪,甚至还有人沉迷于此,不惜堕落为鬼,但“成人”却还是被认为是所有生灵反抗命运的唯一选择。
当然代价也是巨大的,为了能够拥有可以超脱命运的神志,他们不惜拥抱了死亡。
在葳蕤看来,这是三界里最悲惨的创造,死亡作为神志的副产品,像瘟疫一样迅速感染了一切生灵。
在没有神志之前,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的变动不居着。成、住、坏、空,天道下发生的一切没有好恶,没有亲疏,更不会有高低,一个事物是完整的,那是它的状态,一个事物破碎了,坏了,乃至消失了,那也是它的状态,没有对错,也没有哪一个更好。自然无情的运作着,因为它没有“神志”,没有——“我”。
当森林还没有叫做葳蕤的时候,它是多么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幸福啊!它就是森林,就是树木,树叶,树干,土壤,鸟,狐狸和流水。就是石头,风,雨和黑天白夜。它不需要什么郁郁葱葱,不需要什么层峦叠嶂,不需要什么小溪潺潺或者鸟语花香,不需要清晨的阳光在树影的斑驳中温暖的打在他的身上,不需要黑夜里寒冷的风突然让他感到寂寞……。
可现在葳蕤却避免不了这一切,因为“他”已经不是“它”。因为森林有了葳蕤,成为了妖王。
他看着自己,看着森林里的光影,已经再也看不到无视万物的自然,而是满眼的他不需要的——情感。
起初他是开心的,因为作为一个有了“神志”的生灵,开心成了他可以做的事情,可紧接着伤心,失望,疑惑,恐惧还有——孤独,都随之而来,因为这一切现在他也都可以做了。
岁月,光阴,日日夜夜亘古流淌的时间,突然间就变成了折磨,百年,千年,万年的积累着,延续着,消磨着葳蕤的存在。
这多可笑啊!葳蕤站在八鸣山的树林中,上万年积累的沉重,仍然经不起无意间的感慨,在他的心中荡起了丝丝波澜,作为森林他竟然会害怕岁月更迭。
为什么?为什么作为森林的他竟然会有神志?是人造成的吗?他们把死亡随处播撒,于是森林就成了受害者?
葳蕤不止一次的这样揣测过,但却完全无法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岁月太久远了,他看不到真像。
能活上万年,并不代表他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人格,虽然他利用森林孕育的强大力量,为自己一直持续的维持着一个人格,可这个人格毕竟只是一个“虚位人格”,它随着时间不停地变动,不像人那样自始至终都有一个连贯的记忆,一个清晰的“我”。
虽然葳蕤用尽了全力,保存了一个尽可能连贯的自己,但记忆却注定了不可能是完整的,丢失,模糊,乃至扭曲根本无法避免,年代久远的记忆就像是一本古老的书,不仅模糊不清,难以阅读,甚至本身就已经不再属于他,成为了时间的沉渣。
葳蕤的记忆不会比古老的传说更真实,他所了解的过去,就像一首穿越时间的,没有失传的古老歌谣,比世俗间的那些记录,多了细节,多了鲜活,甚至多了某些完整性,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葳蕤虽然活着,可葳蕤的过去总在不停的死去,每过一段时间,他都痛苦的发现过去的自己突然就不见了,就好像从来就不是他一样,那个死去的,叫做葳蕤的家伙,好像又不是自己,却与自己分享着过去,记忆,和已经完全陌生了的,乃至错乱的情感。
这种分裂的痛苦是所有的妖王都必须承受的,也是所有的妖王都不愿意承受的,所以它们选择不停的制造更多的“虚位人格”让自己真的就在人格的变换中,可以把自己当成熟悉的陌生人。
作为远古的妖王,葳蕤做不到。作为第一代妖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神志要远远强大与以后的妖王,他们无法从内心深处接受多个人格的分裂,虽然明明知道妖王的虚伪人格并不像人的人格那样完整,甚至就是一个假象,但在骨子里他们却不能接受放弃自我的任意妄为。
所以,妖王们一个一个选择了死亡,假如生命就是一种无止尽的折磨,他们最起码还有权利选择终止。
可代价依然是巨大的,葳蕤最好的一个朋友——悲哀的是,这最好朋友的名字他已经忘记的一干二净——在没有成为妖王前是雄牙虎(就像葳蕤是一切森林的妖化一样,他的朋友是所有雄牙虎的妖化),而当他选择死亡的时候,雄牙虎就灭绝了。甚至包括那些具体的某一只也成为妖王的雄牙虎,也在不知所措中死去了。
如果自己的死,会带走整个森林的生灵,葳蕤做不到。葳蕤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把死亡强加给森林,它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它们应该更自由的活下去。
为此,葳蕤忍耐着,忍耐着,坚持着,坚持着,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古老的怪物。
直到有一天,八鸣山的震动惊醒了已经有些麻木的葳蕤,他用了三百四十多年仔细观察着发生的一切,终于在罚渊神秘力量的背后,找到了让自己死去,却让森林活下来的方法。
“您是说让罚渊杀死您,是您帮助我们的条件?”寒怀居惊异的,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不错……”
“必须是罚渊的原因,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森林不会一起死亡……”寒怀居像是在陈述似的,在内心里消化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
“你们的罚渊已经深入到了穷极的最深处,再往里去,就是泥黎……”葳蕤缓慢的,有些憧憬的说道,“那里拥有极度混乱的力量,足以解体任何神志。”
“所以,你要毁灭的是神志,而不是你的是生命……”
“我的生命属于森林。”
“所以你会帮我们,然后穿越罚渊,去到泥黎的最深处……”寒怀居低头思索着,突然抬起了头,死死的盯着葳蕤的眼睛,“以您的力量,难道不能自己穿越穷极,而进入泥黎吗?”
“大族长,也许是因为你独修仙法的原因吧,并不很了解修罗界。穷极非常大,可以说是无限大,在我所知的众生界里,几乎没有人敢说一定能在那里面找得到泥黎的入口,更不用说那隐匿在穷极深处的妖鬼们,他们的力量就算不高于我,也绝不比我差多少……”葳蕤微微的抬起头,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有几个远古妖王,甚至就选择了成为妖鬼的道路……”
“所以,大族长,虽然我并不太在乎我自己的生死,但森林,森林的存亡却是我无比珍视的;我不能让它冒哪怕一点点的风险。”
“假王们似乎经常把泥黎的力量带入众生界……”
“你很谨慎,大族长,这很好……”葳蕤难得的微笑了一下,“但泥黎倒影那样可以轻易进入众生界的力量根本就与我想要寻找的不是一回事,我需要的力量,是绝不可以离开泥黎的,否则,众生界恐怕就要毁灭了。”
寒怀居深锁着眉头,迅速的考量着葳蕤的要求,听起来应该是他现在能拥有的最好的条件,没有对八鸣山的企图,没有提前的付出,只有到葳蕤战胜他们的敌人后,他才需要打开罚渊的裂隙,而且不需要冒险放出裂隙里什么东西,只是让这个老妖王自己进去就好。
听起来不错,可有太多的东西太不清楚,或者说并不真的明白它的道理,远古妖王古怪的寻死,通过罚渊进入他根本不了解的泥黎会给八鸣山带来什么?如果葳蕤寻找的力量甚至都有可能毁灭众生界,万一他做了什么出差池的事情,后果会怎样?
太多的问题需要考虑了,他很难猝然决断。
“你还有时间,大族长……”在很长一段沉默之后,葳蕤不急不躁的补充道,“人类的军队还会被潼渊族的‘境界’困上一段时间,但你最好不要在最后时刻才做出决断,因为即便是我,想要战胜可以发动圣契的人——即便这圣契已经堕落成了敕令——也不是一件不需要准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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