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同步发布于微信公众号：慢生活少年
我也压低声音，但十分紧张，感觉像跑了好远的路一样，有什么东西堵住我出气：“嘿，看见没？”
“看见了……”
“是不是？”
我们又等了好久，觉得不会再见到它第二面了，才又回过头，听几个老头议论。
一个蹲着的老头，抬头笑道：“豁牙，快回去，让你老婆做顿好饭，说你今天见着游神了。“
“让你老婆给爷做吧！”
几个老头一阵哄笑，很快恢复了常态。似乎见到这巨人也不是什么石破天惊之事，如同见到一个久闻之人抑或见到一个谋过面的故人，不过怔了一下而已。
我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巨人”一说。只能说，我以前的心胸世界太过狭隘，现在我像是偷窥到了一个更大的，更新的世界的一角，使我兴奋不已，以致浑身战栗！
“咳咳，”一个老头咳嗽两声，道，“让这三个龟娃占了天大的便宜了！小孩儿，娶了媳妇没？”我感觉到一股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原来是这人门牙漏风，怪不到叫他“豁牙”，就像我们山谷里的缺口。
被叫成小孩儿，这让我很恼，但要想知道大事，就不能拘小节。只有恭恭敬敬的回答他的话，才能讨到我们想知道的见闻——我们要从他门牙的豁口里掏出些个新鲜玩意，哪怕这些新鲜玩意对于他们已然老的跟牙一样了，但是对于我们，能让生活充满了新的可能性。
上官飞陪着笑脸说：“是不是，大爷，您看我们像有媳妇的吗？”
“谁有了媳妇还往外跑啊！“我话锋一转道，“哎对啦，大爷，刚才你们说什么......游神？是不是见过呀，给我们讲讲吧！”
豁牙张大了嘴，得意洋洋，清清嗓子，喉咙里冒出怪声，然后转头吐了一口痰。我没看清那痰是张嘴吐出去的，还是闭着嘴从牙洞里射出去的。等他整顿好了，说道：
“哈呀，刚跟你们说了，你们占了便宜了！这么年轻就能见到游神！这就是有福之人！你说呢，二丑？”
另一个叫二丑的老头不屑道：“哼，爷见游神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么大！“
“得了吧，那时候你都娶了媳妇不是？”
二丑眼珠激凸，一惊一乍，扯着嘴角道：“可不，爷那会成亲早，哎呀，我婆娘年轻的时候......”，他美滋滋的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像是回忆起年轻时洞房花烛夜的过程。
“别想了，你现在早就不行了......。”豁牙嘲讽道。
“爷行不行，有你鞠相干？”二丑回嘴斗道。
这两个死老头子尽他妈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们又不敢催，直到这两个活宝斗完了，二丑才给我们讲起了他和游神的初面之缘。
二丑说的时候手指喜欢乱比划，眼睛也炯炯有神，但是太过激凸，我真忍不住想伸出双手帮他捧着点，以免他眼珠子突然掉出来；老三也浑身难受的盯着二丑的眼珠子，欲言又止，我猜他是想劝劝二丑，让他自己用手按着点眼球，别飞出来打到别人，天这么黑，飞到棋盘上就当棋子给用了。
哈哈，我怎么也跟老头似的，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了，这些老头其实挺有意思的，不是牙不好，就是眼有毛病，你看其他几个，也尽是歪瓜裂枣，他们全都不下棋了，纷纷点起一锅烟草，静静的听起来，为了不让你们也因那眼珠子而难受，此处就由我来为诸君转述吧。
当年的事情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二丑的老婆怀了孕，这娘们又嘴馋，整天害口馋嘴。有一天和二丑说，想吃小葱拌豆腐。
可家里哪有什么豆腐！二丑就想：驴娘们！一天鞠事不干，也不让鞠干，还想吃这想吃那的......豆腐，老佛爷才吃得上豆腐呢......行吧，今天就不偷白菜了，去偷点黄豆，自己磨豆腐......老子也吃！都吃，肚里孩子也吃！谁家种黄豆来着......
“偷菜”在青木庄只是一件寻常琐事，人人都偷，家家都偷，而且在山谷里，从来没有一条律法来制裁它，天朝律法只那么几章，是针对杀人放火的大行径、大事件而制定，所以这些小事情从未被触及到，正如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掏干净耳朵一样。
三里五庄，大多数人家的玉米地里，都会包藏有一小块菜地，位置隐秘不定，就像袍子里面装钱的口袋。于是，夏日农忙时分，所有去照料自家田地的人，同时也是别人家田里的贼。不错，我指的的是“所有人”！
难道你们不记得了，上次我们在我家马棚吃饭，我母亲回到家，一手铁锹，一手提着菜，老三和上官飞假装没看到一样，还有上官飞家的西瓜，都另有来头。在我小时候，母亲就经常带着我去别人家田里，出门前都要故意嚷的左邻右里都听见：“走！瞅瞅咱们家庄稼长得怎么样！”然后跟我一眨眼，悄悄道，“去拿个麻袋！”，走在路上，我感觉路人好像都知道我们究竟去干什么，可是母亲气定神闲，还跟这个那个吆喝，我真怕别人问起来：“闹啥去？”母亲正义凛然道：“进京勤王，铲除邪佞！”说实话，我就怕这样的对话发生，所以我一直走路抬不起头来。
她见我呆头呆脑的，骂道：“瞧你那没出息样，想忽悠别人，你得先忽悠自己，你啥时候才能学会我的本事！”
到了寻宝地点，她就把麻袋卷起来夹到胳膊下面。我负责在田边把风，她就钻进秸秆中，长相不好的菜她都嫌弃，所以有时候我的等待有些漫长，我总坐在树下看天空，我埋怨她，偷菜跟逛菜市场一样挑挑拣拣，非得要最长的豆角，最绿的尖椒，胀的发亮的茄子......最终她扛着麻袋，会从另一头钻出来，并且镇定自若。她告诉我说：偷东西的时候，决不能回头，从一头进去，就绝不原路返回，一定要从另一头出来！后来我觉得，不光是偷菜，似乎好多事情都是一样，你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绝不半途而废，绝不回头。
有一次她刚出田地，我跟着她跑，可迎面就碰上了田地的主人家，我心里慌的不行了，我妈却翻脸怒视那人，那是个瘦小的妇女，来抓贼的，却被我母亲的气焰压倒，低着头不敢说话，挨着边边走远了......当然我家的菜也会常常被人偷，我母亲就会站在田里骂，她骂人真是一绝，我听了都替那贼感到难受。
就这样，大家心照不宣的各取所需，默契的偷窃反而成了一种“诚信的交易“，瓜果蔬菜在这不道德的市场里自由的流通，这也是我们山谷里人的乐趣所在......
言归正传，话说入夜之后，二丑摸进人家田里，找着了黄豆苗开始挖，捆成一扎。
夏夜闷热，四周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不一会功夫，流萤如飞火般竟然越聚越多。二丑头上汗津津的，手里停不下来，顾不得擦汗，他贪心不已，想多吃几顿。远近的虫鸣鼠蹿，他都充耳不闻......自然界的万籁使得整个菜地显得越发宁静......突然，二丑身后惊起一群大鸟，吓得二丑浑身一瞅，锄头都掉了，他像石头一般沉静。只听四周大翅卷风，刷刷一片黑影飞过他的头顶。二丑本就心虚，定了定神，默道：“娘的，什么鞠鸟，长这么大，今年冬天得做几把弓了！”他用手握了握豆苗捆，觉得还不够粗，捡起锄头又继续搜寻起来。
蹭——蹭——蹭——
像风在摩擦庄稼......难道是主人家来了？
二丑警觉的一回头，紧盯着身后不远处。他屏气凝神，不敢出一丝声音，意图躲在黑暗里寻求机会脱身。
怎么没动静了？
他放松了一下，把重重的一口气缓缓的吐匀，高明的贼的呼吸都像沙漏一样耐心。这时，有一棵树好像拔了，倒了，歪了，袭进他的视野，咔的一声，栽到他前面两丈外，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接着又是一棵树，从他头顶吊了过去，两棵树竟然交替前行着！这......等树再远一些，他借着萤火之光，才看清楚全貌——天哪，那不是树，那是两条腿！再往高望去，勉强看清一个黑影，这分明是个巨人啊！
二丑的魂几乎都被打出去了，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活物，呆呆的望着那黑影，直到黑影消失在玉米穗的遮掩中，不知何往。
过了好一会，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的娘啊，是游神！游神显灵！游神保佑！保佑发财！
他曾听人讲过，看见游神是吉事。在目睹的当天若是和媳妇一起吃一顿好饭，能生龙生风！二丑像挂在草叶上的蚂蚱，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瞪着两只琉璃似的眼睛，想笑不敢笑，想呼不敢呼，心中万花齐放。
游神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渺小的毛贼，正如一个神色匆匆跑过草丛的人，谁会注意到一根草茎上趴着一只偷窥的蚱蜢。游神几步甩开，就进了青木庄，消失在夜色里。
二丑惦记着这件事，悄悄绕路溜回家，把这件事说了，连夜磨豆腐，天亮前和老婆美美的吃了一顿。不久，他老婆生下一个儿子。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非常好奇，忍不住问：“那生龙生风是真的吗？”
旁边的豁牙笑的大嘴咧开，露出几颗齐根断掉的烂牙和无处存放的舌头，说道：“哼哼，他家小子在庄里有名着呢！”这时几个老头都不约而同的大笑，笑声沙哑。
二丑听了，铁着脸道：“爷家小子干啥，关你鸟事！你个大豁牙！”说罢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上官飞兴奋道：“是不是？哈哈！不瞒大爷们说，我刚在媳妇家吃了饭出来的，我是在看见游神之前吃的饭，这也能算吧？”
老三也笑了，看了这个“有福之人”一眼，眼里似乎有点羡慕。
瞧，本来要走的我们，因为上官飞的执念而留下。他只是想见识鬼怪，证明自己是未来派，没成想见到了“神”！我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执念的奖励。
执念是个好东西啊，我心想——它是人毕生追寻之因，也是人终身追寻之果。我记得有人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样的回响，恐怕只是回响在阿飞这样的未来派身上。未来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这样，如果他们的世界里可以射箭的话，那就只能有一个方向，即来与去的方向。有时候我觉得上官飞是个吊子，但我就不如他。我犹犹豫豫，顾左忌右，而他总是在追寻那些不平凡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人们会对着他发出“啊”的惊叹！
在上官飞的视域里，一次只射一支箭；而张三不学射箭，只听弦音。
可为什么我们看不清游神？我心里一直犯嘀咕，虽然太阳已经落下去，但也不至于连游神的衣着都看不清：他有没有戴帽子？裤子是紧是宽？什么都没看清。上官飞和老三看见的不会比我多到哪里，多出来的也绝不会是细节。
我们三人呆立着。
几个老头见天色全黑，又见我们站在一旁，余惊未了还无所事事，遂呵斥我们赶紧回家。
“大爷，我们看看戏。”上官飞像是获得了什么成就似的，淡定的说。
没想到，又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嚯的站起来，大喝一声：“你看个鞠！兔崽子！滚回去！你没见我们几个老汉都要走了？这里一会儿……快回吧！”他龇着黄牙，眼睛发胀，探出来的鼻毛都在嘴唇边严厉的抖动，模样比鬼更骇人。
我好久没挨骂了，对这霹雳之吼感到心虚胆颤，于是瞅了瞅他俩。
上官飞终于怂了，和张三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于是我们三人用眼神无声的交流了一番：
“要不走吧，连神都见着了，差不多了！不是说好的老头回咱就回么。”
“是不是......”
“这可是说好的！”
“哥们心里有数。”上官飞瞅了一眼戏台，只见上面烛火通明。
所有老头都换了一副面孔，没有一个再慈眉善目，他们像有着极统一的意志似的，铁面怒视我们，长鼻毛的那个老头又抬手撵我们，他戳了我一下，手指硬的和石头一样，真不是好惹的；胳膊又一扫，我们被一股风势逼的连忙退身，好容易站定，但不愿表现出是被他吓退的，为了挽回颜面，我一招手，号召道：“嗯，不早了，还得回家晨醒昏定，兄弟们走！”
还没说罢，长鼻毛老头给了我一脚，我差点没站稳，赶紧就溜。我心里正为能全身而退感到一丝窃喜。
但是刚走到大道上，仿佛听见有人悄悄在某个不知方向的角落冷冷的诡笑了一声：“哼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