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李佳

李佳死了。1月22号，是她22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愿望实现了——离开这个世界。

1

李佳第一次见到木子的时候是在大二上舞蹈课时候。

李佳第N次跳错踩到舞伴的脚。她一边鞠躬，一边向舞伴道歉。舞伴的脾气也上来了，“这么简单的都不会，你真的是……”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跳好的。”

舞伴很无奈地罢手，“算了算了，当我倒霉。再来一次吧。”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佳才敢抬起头看舞伴，余光正好瞥到了站在窗外的木子。

“好漂亮的女生！”这是李佳对木子的第一印象。她简直就是李佳的反面，李佳又矮又黑，头发参差不齐乱糟糟的，显得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而木子又高又瘦又白，头发是漫画里面的那种黑长直，双眼水灵灵的炯炯有神。

这么好看的姑娘，李佳向来只有羡慕的份，从来不会说嫉妒，因为这些离她太远了，远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能够拥有这些东西，远到她只能羡慕而不敢嫉妒。

李佳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山村走出来，高考的时候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逃离了那个闭塞的小地方到了城市。

一切的一切都让李佳觉得新鲜和惊奇，也让她不断地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在哪，这些差距不是她想努力就能够追赶得上的，她在奔跑的时候别人也不可能停下来等她，她和那些同学之间的差距永远都是存在且不可消弭的。再加上她是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在她们家那片地，别说女大学生，哪怕是出个大学生都难，所以她不仅仅是父母的骄傲，还是村里人的骄傲，而这份骄傲在学校里简直不值一提。

2

李佳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和木子成了好朋友，她只记得每次她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都会碰上木子，彼此都眼熟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打了招呼，然后就这么交换了微信，又经常约在一起跑步或者去图书馆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明明木子看起来是那么地受欢迎，那么多同学都愿意围在她身边，老师也很喜欢她，见到她也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但是她却愿意跟自己做朋友。想想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有一丝庆幸，能够有这么结交一个这么好又不会嫌弃自己的朋友，多好啊！

木子会耐心地教李佳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也会带她去各式各样的聚会或者是晚会，带她去学校外面玩，倒不是逛街什么的，而是一些少有人去的公园或是小道，偶尔她们也会去爬上什么的，常常路上就她们两个人，周围很静很静。是李佳喜欢的感觉，时常让她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家里。

李佳曾经问过木子，明明她看起来这么受欢迎，朋友也很多，为什么老是喜欢跟她一起出去玩，多叫上几个人不好吗？

木子说：“你都说了我只喜欢跟你出来玩，叫那么多人做什么？吵死了，还是你好，安静又听话。”

李佳别的什么优点没有，就是够安静，又乖巧。安静到如果她不说话就会被人忘了存在，别说是学校，哪怕是在家里也这样。

李佳有个很会闹腾的弟弟，因为经常闯祸闹事，爸爸妈妈嘴里也经常念叨他。他一不在家，爸妈就会很着急，生怕他又跑出去闯祸；要是没有按时回来吃饭，他们也得等到弟弟回家才会开饭；无论李佳考了多少个第一名，爸爸妈妈听了就算了，“哎呀，佳佳又考了第一了！”语气平淡到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很不错！”而弟弟只要没考倒数第一第二家里就会一片欢腾。但是李佳是爸妈心中的乖孩子，她不哭不闹，也不会觉得这一切有何不妥，一切似乎都很理所当然，弟弟就该得到一家人的重视，而她无所谓的，真的……

3

大二下学期，将近期末的时候，李佳发现了木子的一个秘密。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周末，李佳一如既往地饭堂吃饭。她不想点外卖，一来觉得外卖挺贵的，二来也觉得外卖不够卫生。

她吃完饭，打算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处，却发现了坐在角落的木子——她拿着一把药直接就往嘴里送，真的是一把，五颜六色的，像糖果一样，如果不是桌面上的那个印着医院名字的袋子，她一定会以为木子在吃糖果。

李佳没有说话，放下餐盘后就静静地坐在木子面前。

这也是她的优点，不说话，但是一直呆在你身边，让你知道她陪着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干。

木子说：“你听过微笑抑郁这个词吗？”

李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前一段时间有个明星得了抑郁症死了，她才知道这个病，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难怪，虽然她不认识那个明星，也没听过他的歌，但是这么年轻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惋惜，而且他还有那么多的歌迷和朋友，还那么的有才华，到底是为什么让他这么义无反顾地离开呢？

木子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我这里很难受，它生病了，它在哭，但我一定办法都没有。”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是我能控制得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吃药。你不知道，他们真的很吵，很烦。我整天对着他们笑得我脸都要抽筋了，他么的，有什么好笑的！一点都不好笑，一群傻逼！”

李佳有点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温文尔雅的木子讲脏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她对这个病也不是很了解，但是看到木子这么难受的样子，她的心也揪着揪着。

李佳把手搭在木子手上，“会好的，加油！”

木子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木子说，她是从初三的时候发现自己情绪不太正常的，经常会没来由地觉得伤心，情绪低落，严重的时候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她有跟身边的朋友提起过她不开心，但她的朋友总是以为她在开玩笑，“你这样的优等生还整天为这为那不高兴的，那我们这些普通人岂不是都不用活了？”

木子想想，也是啊，她成绩好，脾气也好，办事效率也高，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除了父母对她期望高了一些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且自己不也是整日笑嘻嘻乐呵呵的吗？大概是内分泌失调了吧，她的大姨妈总是来得不准时。所以木子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高三的时候，木子情绪几近崩溃。倒不是说她的成绩不好，成绩上没什么波动，同时也兼任着班长的职位，班主任对她也很放心。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整天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但内心又有另一把声音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你必须要开心起来，要笑，不能让别人担心你，你是最好的，是爸妈和朋友的骄傲，所以你不能软弱。

她想大概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的。于是，她尝试着去放松自己，去跑步，把眼泪当成汗一样蒸发出来。很庆幸，她顺利渡过了高考，渡过了暑假。

到了新大学，木子整个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人也积极了很多。如果不是因为每每参加各种比赛惨遭淘汰的话，她也不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木子大哭了一场，她很害怕，怕自己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会变成神经病什么的。她开始在图书馆里看心理学的书，一本本地翻，想要找出自己症状所在。

她看到了“微笑抑郁”这几个字，但她依旧不相信，怎么可能，像她这样天生乐观的人怎么会和这种扯上关系。

后来，她在网上下了几套试题自测，结果显示抑郁程度非常高。这下子她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但她依旧不愿意上医院，最后选择去学校心理咨询室了解一下，结果如出一辙，也是在那，她第一次见到了李佳。

大二下，期末考试的压力导致她严重的睡眠不足，根本没有精力再复习下去了，她才决定上医院看病，情况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更严重，中度抑郁，除了没有主动想死的念头，她活着也是很辛苦。

4

李佳拎着一袋子的药推门进了宿舍，舍友除了在看视频就是在打游戏，没有谁注意到她回来了，不过她也不需要。

最近她和木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木子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不少，整个人已经不像她当初见到的那样神采奕奕。眼中无光，萎靡不振，隐隐约约有一种衰败之气，药还是继续吃着，倒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李佳把东西放下，急急忙忙地又跑去收拾东西准备洗澡。都快十点了，她在学校外面找了份兼职，工资还不错，就是下班时间有点晚而已，再不洗澡可就没有热水了。

“李佳，轻点，你一回来就吵死了。”说话的是一个直不大喜欢李佳的舍友，总是觉得她穿得土里土气的，又看她安安静静的样子觉得好欺负就整日里对她大呼小喝的，一点都不客气，而另外两个平时也没有什么表现，既不帮李佳也不偏帮另一个舍友。

李佳觉得这都是她的错，也没觉得舍友的言行有什么不对，她什么事都做得不好，老是会被人嫌弃。她抿了抿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轻手轻脚地跑去洗澡了。

晚上的睡觉的时候她一动不敢动，非得等到所有舍友都睡着了她才敢睡。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一方面算是为她们守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睡眠质量不是很好，总是要翻很久才睡得着。

大一的时候，凌晨一点多了她还在不断翻身，经常对她提意见的舍友就骂了她一句脏话，“他么的，李佳你不睡别人不用睡吗？”

她整个人都吓僵了，每过多久，另外两个舍友也出声了，“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自那时候起，李佳就养成了等所有人睡着之后才敢睡的习惯。

唉，这世上也就木子最关心、最疼爱她了，她从来都不会对自己甩脸色，说重话。

5

木子的情绪越来越不好了。她经常约李佳上综合楼楼顶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李佳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木子哭罢了。

李佳也不是每次叫到就去，她也很忙，她要忙着打工赚钱给自己买东西吃。

她的弟弟也高中毕业了，在一间高职读书，花费也还不少。爸爸妈妈经常打电话过来说家里很穷，要省着点花钱，不要老是出去玩。李佳一一应下了。

爸妈似乎忘了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给李佳打过钱了。她不问，他们似乎也忘了，但李佳看到弟弟的朋友圈就知道，她的那份生活费都给弟弟了。爸妈知道她一直在打两份工，还有学校也会给贫困生补贴，所以他们一直以为李佳能够照顾好自己，一如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主动向他们提过任何的要求。

天气越来越冷，李佳回宿舍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期末考试也快来了。

好几次，李佳从学校外面兼职回来都还在学校图书馆复习到闭馆才回去，木子也经常到图书馆找她聊天，还是楼顶。

李佳不知道为什么木子每次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也不知道为什么木子老是约她上楼顶。冬天了，哪怕她们在南方也一样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风。她很想走，但木子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还有病在身，她怎么也不能扔下她。

木子从最开始的无声哭泣到后来的破口大骂，骂她的父母她的弟弟她的舍友，还有一些陌生人。她知道木子现在很脆弱，任何人任何一个不友善的眼神或者是不恰当的一句话都引起她的不安。

木子不同于李佳，李佳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喜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木子正好相反，无论谁对谁错，她总是喜欢把原因归在外人身上。

有时候李佳真羡慕木子这种自私的活法，不用为了让所有人满意而压抑自己，不高兴就破口大骂，不喜欢就甩脸色。

木子却说，她很羡慕李佳，羡慕她永远都是那么好的脾气，永远都不生气，对谁都是笑口常开的样子。

李佳想说，你错了，我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介意，我只是不喜欢说出来，把这些都留在了自己的心里而已。

木子说，正好我俩互补，所以才做了好朋友。

对，好朋友，她只有木子一个人了。

6

1月21号，李佳没有去兼职，明天是她最后一门考试了，也是木子的生日，她要好好复习，顺便把送给木子的礼物给包装好，明天考完试她就直接去找她。

李佳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正好看到舍友在她那里翻东西。

不知道怎么的，李佳一阵心慌，连忙走过去，抓起住她继续要翻东西的手，声音也是同宿两年半以来第一次的严厉，“你干嘛！”

舍友被李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着了，李佳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跟她说话的。“找个指甲钳，我记得你有的，我那个不见了。”

李佳从盒子里把指甲钳掏了出来递给舍友，转身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切，什么呀！”舍友一边拿着指甲钳剪指甲，一边说，“李佳，你有病啊？”

李佳的身形顿了顿，舍友继续说，“盐酸什么西汀、氟伏什么…沙明？李佳，你什么病啊，可别是会传染的那种，咱么宿舍的姑娘都是健康的，你可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带回来了。”

宿舍另外两个人没有意见，继续在玩自己的手机。

李佳愤愤的收拾着东西，还把声音弄得老大了，洗衣服、吹头发、关门，怎么声音大怎么来。

“李佳你发什么神经啊！”

李佳瞪了她一眼，“对，我就是在发神经。神经病打人杀人不用受刑的，你要不试试？”

舍友被她这话给吓着了，瑟瑟地把指甲钳扔回她的桌面，爬上床去，末了还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第二天下午，李佳带上礼物一起去考场，考完之后她就直奔综合楼楼顶。昨晚李佳和木子说好在楼顶碰面。

李佳到的时候木子还没有出现。这时候李佳的电话响了，是妈妈。

李佳心里头很高兴，连忙按了接听，“喂，妈，有什么事？”

“佳佳，你那还有钱吗？”

李佳想了想，“有啊，怎么了？”

“有多少？”

“三百左右。”

“你回家的车票是一百对吧？”

李佳心中有种不好的念头，“这样的，你弟那没什么钱，你能不能先给你弟打两百块，他都没钱吃饭了。”

李佳的语气有些冷，“行，我一会儿用支付宝转给他。”

“那就好那就好，”声音里抑制不住的是开心，“佳佳，那你考完试记得早点回家啊，家里还有挺多活没干完的。”

“嗯。”

“那没事就这样了。”

“妈——”

“还有事？”

“没什么，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没什么，你和爸要注意身体啊。”

“哦，好，记得早点回家啊！”

“嗯。”

李佳挂完电话之后看到木子就站在一旁，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你来了，生日快乐。”李佳连忙拿起礼物给木子递过去，是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木子接了过来，打开里面翻了翻，是一本日记，写的全都是她们俩认识之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到了每一句话。

“你有心了。”眼神依旧黯淡，看不出半分的喜悦。

“没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应该的。”

木子走到女儿墙边上，“李佳，你知道我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

“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够静下来，我还希望离开这里。”

第一次，李佳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回应了木子说的话，“那就走吧，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木子转身对李佳粲然一笑，一如大二李佳刚认识木子时候的笑容，那么温柔恬静，“李佳，真高兴能够认识你。”

李佳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风声，闭着双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几秒之后，原本已经空寂下来的校园传来了一把女生的尖叫声：“啊——，死人了……死人了……”

7

警察很快到了现场，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笔记本发现一个叫木子的女生和死者走得特别近。可是问遍了死者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认识这个叫木子的，甚至学校查了在校学生名册也没找到这个姑娘。

后来警察去了死者宿舍取证，舍友说死者生前十分孤僻，也不跟周围的人有过密切的联系。还是一个姑娘提到在死者死的前一天晚上不小心翻到了她有在吃药，可搜遍死者所有的遗物都没有找到姑娘说的那个药。

又后来，死者家属同意解剖尸体，法医才在她的胃里发现大量的盐酸氟西汀和氟伏沙明，两种用来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再后来，警察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找到了死者来访纪录，不过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了，那时候心理老师对这个学生印象还是挺深刻的，这么年轻就是中度抑郁患者不多见，可是她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想着可能是家里人带去给专业医师看了。

紧接着，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死者的主治大夫，他对死者印象也很深刻，死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了解，也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不过来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也不规律，有的时候也不听医嘱。每次总是一个人来来往往，问她家里人在哪的时候，她就说自己是个孤儿。

警察问，“那她有没有提到一个叫木子的人？”

“她的抑郁后来转成重度，不仅出现了幻觉，也有自杀的倾向。你们说的那个木子，我有点印象，她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我一次也没见陪病人来过……”

最后，警察以自杀结了案。

李佳妈妈不相信，“怎么可能，不会的，我们佳佳这么乖这么听话，她怎么舍得丢下我们……不会的，那天我们还通电话来着……一定是那个叫木子，警察同志，你们要差清楚了，不能放过凶手……我们佳佳这么乖，不会的……她是我们村里的骄傲，怎么可能想着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