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晰染并没有想过,她这第一次出国之后,会在那尚还陌生的国家度过多少岁月。
这一场并不在她人生计划中的旅行,实属突如其来,又可谓顺水推舟。
而她就此踏上了留学生涯,迷糊懵懂间,也不疾不徐地前进着。
那么长,那么久。
恍然,如梦。
中学宿舍外的晚霞景夜幕渐临,发动机轰鸣。
在每天往来如梭的交通工具中,一架飞机渐渐驶离了中国,也带着二十一位初中毕业的少年离开了他们原先的生活轨迹。来自各个省市的他们,即将共同进入新加坡翰文中学就读。
因为提前在网上互相认识过了,如今虽是初次见面,气氛却颇为融洽。大概一同出发总是比只身离开要好上许多,别离的伤感淡然无形,大家在座位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五个小时的行程不长不短,对于初次出国的徐晰染而言却有些难捱。在她又渴又饿的迷糊间,这架飞机于晚间十点多钟降落在了新加坡机场。
滑行、等待、舱门缓缓打开……终于又踏上了陆地,徐晰染忍不住舒展了一下四肢,拿上随身行李跟着大家走出了机舱。
虽然还在室内,她已敏感地体会到了一丝潮湿与温热。才告别十一月底江南的凉爽与寒意,此刻指尖陌生的黏腻触觉格外清晰。
这,就是热带了吧?
这样的体会随着他们走出机场变得更加清晰。即使已是深夜,扑面而来的热浪却丝毫不知疲倦。前来接机的翰文中学校长和老师已经等在了门外,一行人上了学校准备的大巴车,不到一个小时便到达了翰文宿舍。老师将这二十一个新生领入宿舍办公室,给每人先发了一个装着饮品和面包的小包裹,简单说了说注意事项。然后大家领了门卡、说明书,便拖着行李上楼进入了分配的房间。
翰文宿舍都是Double Room,即双人间,每个房间内陈设着一个面向窗户的长书桌、两张床、两个大橱柜和一个高书架。两间Double
Room内部由一个Shared Washroom相连,空间不大,盥洗台、淋浴室和卫生设备等等却一应俱全。从朗轩中学毕业的徐晰染与来自市三中的秦音洛被分在了Room.603,住在604、与她们共用洗手间的两位女生则是毕业自同一所中学的刘薇冰和魏茹乔。四个人放下行李将住处打量了一圈之后在洗手间的两头门口打了个招呼,这便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最亲近的邻居了。
虽说刚才一下飞机就报过平安,现在又已经很晚,徐晰染还是忍不住给爸妈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们宿舍很好,大家都安顿了下来。秦音洛见状也给家里打了电话,才发现父母们果然都还没睡。当徐晰染和秦音洛一边聊着天一边拆封自己的行李时,刘薇冰与魏茹乔已经进入了梦乡。而醒着的这二位不经意间望了眼手表,才讶叹出声:“居然都凌晨三点了!”
两人连忙准备洗漱。
“啊呀,我好像没有牙膏叻。”秦音洛在自己的行李箱中翻找了半晌,然后一脸期盼地望向徐晰染。后者也正在犯难:“牙膏我带了!我们一起用吧。只是,我好像…也缺个刷牙的水杯。”
“诶,来之前在机场,你是不是收到一份礼物来着?我看好像是个杯子。”
“对哦!我都没反应过来。真棒!”徐晰染连忙去随身包里找到了那只陶瓷杯。这是她在临上飞机前刚收到的意外惊喜,眼下简直是及时雨。虽然杯子偏小,却恰好能够摆在梳妆镜前的架子上。
尽管来时的行李都是精挑细选筛过好几次的,大家不免有些物资匮乏,却还算顺利地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她们二人也十分开心。抓紧时间洗洗漱漱,吹干头发,两个女生这才换了睡衣躺到了床上。
徐晰染心中对这一路来总体顺利的行程很是感激,通过安检、没有误机、平安降落、过了海关;老师对他们显得很关怀、同学也都是挺好相处的、宿舍条件还不错、室友也挺投缘。翰文中学听说是新加坡一所排名很高的老牌名校,如今他们入住的又是才搬迁的新校舍。马上就要开始未知的生活了,她虽然有些忐忑,但也忍不住期待。随遇而安、见招拆招,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
她这边安静地想着想着便犯困了,秦音洛那边也早就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只可惜,她们才睡下不久,突然间房门上方的喇叭里就传来了刺耳而不断的一种机械声,好似警铃。秦音洛和徐晰染一前一后睁开眼睛,互相问了问,不明就里,便一致决定出门看看情况。
“什么回事?!”两人走到门外便看到605的顾子霏也正抱着她的玩偶一脸关切地看着对面。翰文中学的现任校长正从宿舍第六层的教师套间里出来,睡眼惺忪地对她们说话:“Fire Alarm,就是火情警报,应该没什么事,我们去到二楼看看。”
抱着从小陪伴她的羊公仔小淑,徐晰染回头看了看其余几间紧闭的房门,剩下那十八位同伴没有什么动静。校长女士也说了没事,那便走下楼去看看吧。
于是三位女生随校长走楼梯去二楼,一路上校长也向她们解释,因为整个翰文校舍都是才竣工不久的,警铃等设备的线路方面还不完善,所以时常会有误报。
她们四位才到二楼,方才去接机的另一位老师便匆匆赶过来说警报已经解除了,虚惊一场,大家又各自回房睡了。
事后秦音洛和徐晰染再问起刘薇冰等人,她们居然表示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而大家也很快发现,紧挨着他们宿舍的就是这个片区的消防中心,从宿舍走廊望过去甚至能看到消防员平日的集训。
“万一真的发生了火灾,消防车都不用出站就能直接对着宿舍喷水。”
“Touch Wood![1]”几个人打趣着,又现学现用地说了老师在机场教的新词汇。
这初来乍到的一晚,就在火警误报的小插曲中过去了。
第二天的早饭是一勺碎蒸蛋、一勺迷你胡萝卜、两根青菜、两根香肠、一只小蛋糕、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芒果布丁,好几个不大能接受胡萝卜的把盘子里的小胡萝卜都拨给了徐晰染和顾子霏。
“居然有这么多人不爱吃胡萝卜?!”顾子霏十分惊讶:“胡萝卜多好吃啊!你说是吧,晰染?”
“其实,我是因为一直口腔溃疡才喜欢上吃胡萝卜的来着…不过确实有蛮多人不吃这个的样子。话说,这种小胡萝卜好嫩呀!”徐晰染一边满足地品味着早饭一边答。
“我其实也就是不吃胡萝卜,其他菜都还好。”
“总觉得胡萝卜有股怪味,反正我不爱吃。”
刘薇冰和秦音洛在一旁各自表了态。
这时候大家还不会想到,不出几个月,她们倒是都能对着胡萝卜大快朵颐了——而留学带来的改变,将远远不止这一点。
大家吃饱喝足了之后,由Mr. Chin以及Mr. Wee领着出门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
Mr. Chin和Mr. Wee两位老师从招生这个环节起,就一路带领着徐晰染他们这批新生。起初大家都觉得他们看上去很严厉,相处下来才慢慢改观,发现了他们体贴、幽默的另一面。一开始来不及办电话卡,Mr. Chin便默默买了两张临时卡递过来,让他们轮流用来联系家人;Mr. Wee则向大家极力推荐了他的“个人爱用单品”,后来干脆直接买来了小篮子以及一种叫做Door Stopper[2]的小物件分发给大家,确实都非常有用。第二天晚上徐晰染她们的房间里惊现一只大蟑螂的时候,还是求助Mr. Chin前来帮忙处理的。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惹得她俩过后立刻就买了一大堆樟脑丸。
因为宿舍还很新,连网络都相当不稳定,因此学校暂时只能给大家安排每天一个小时的固定时间,统一在宿舍楼下的办公室里蹭无线网。可怜徐晰染的电脑实力不足,每次都只能在最后五分钟堪堪挤上网络,将事先写好的消息复制粘贴给亲朋好友们。时间一到,办公室就要关门,徐晰染也只能反复在网上强调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国内的大家不要担心,然后匆匆关了电脑去Mr. Wee 那里Roll Call[3]。点名过后回到房间里,喝杯牛奶聊聊天,又要开始洗衣服、整理东西、轮流刷牙洗澡等等。如果忙完一切时间还早,大家就会自发地聚到一个房间里谈天说地,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有时候晚上女生们还会换床睡,于是又是一整夜的窃窃私语。第一次正式开始过这样长久的住宿生活,大家的新鲜感还没有消去,即使在宿舍里也能折腾出许多花样来,倒是颇为自得其乐。
接下来的日程也安排得相当紧凑,每天早上都要晨跑、集训,吃过早餐稍作休整便有英语衔接课程,下课了需要完成作业,时不时还有Learning Journey(徐晰染称之为“了解与发现之旅”)。而几日之后,大家都发现这里极喜欢用缩略语来表达事物,一开始大家看到一串“PT”、“BC”之类的单词可谓一头雾水,后来才明白过来PT表示Physical
Training,就是他们每天早上的体育集训;BC指代Bridging Course,也就是他们的英语衔接课程。而最初听来颇为别扭的新加坡口音和惯用语(被当地人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嘲地称为Singlish[4]),也因为耳濡目染而慢慢习惯起来。当老师们渐渐不再放慢语速、当他们说起缩写越来越顺口,徐晰染不得不感叹,环境对于人的影响,真是潜移默化。
不仅如此,由于这一群来自五湖四海才小伙伴们都住在一起,平日交流得多了,南北各地的口音、惯用语也开始互相感染对方。一段时间后,董芸和蓝雨杉也习惯脱口而出“哎呀,乱懊糟的!”、“你阿晓得哦?”这样的软语;徐晰染和秦音洛则惊觉自己说话间不经意带上了“东北大碴子”风味,譬如曾经的“什么事呀”赫然转变成了“啥事儿”;就连“啷个得劲”、“这人有点勺”等方言俗语都已经在小伙伴之间无障碍地流通起来……
久而久之,许多同学说的英语都被“强行”带成了新加坡口音,而中文也吸纳了不少各地风采,有时候一句话中不由自主地混杂了几种语言、方言。待大家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却已经有些难以完全纠正,只能哭笑不得了。
听说当地人家中似乎都铺瓷砖,而且不像徐晰染的家乡是进门换鞋,他们都习惯进门赤脚,还习惯席地而坐,所以每周一次大扫除的时候徐晰染和秦音洛也入乡随俗,将整个瓷砖地面都用肥皂、清水和驱蚊露擦了好几遍,又把所有桌面、床板、橱柜都仔仔细细擦拭了。当她们两个终于整理好一切,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感叹:在自己家里都没有这么卖力过,真是不可思议呢。
几天的相处下来,秦音洛发现自己力气和胆子都比较大,而徐晰染又因为热爱DIY所以拥有拼拆缝补的小技能,生活上互帮互助,很是和睦:“小染,我觉得我们两个配合得简直完美,你干精细活儿,我干力气活儿,妥妥的最佳好室友!”
“是呢,洛洛棒棒的!谢谢你每次都帮我搬床垫呀。”徐晰染心下既感激又庆幸,要不是洛洛,她还真不知道每次擦床板、换床单的时候,仅凭一人之力要怎么把厚重的大床垫移到一边。
因为徐晰染总觉得称呼全名显得太生分,所以她从小就喜欢给别人取昵称叫得开心。初中时,她所在的班级,贻乐班,几乎每个人都有昵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特别亲切,会心一笑。眼下这群一同来新加坡的伙伴将会同甘共苦度过四年,意义特殊,她便效法从前,很快就给室友秦音洛取了个昵称叫洛洛,平日里称呼刘薇冰和魏茹乔也多叫冰冰和乔乔。这些名字里有合适的字叠声或者加个“小”字的昵称取起来相当容易,难一些的她便运用了“晰染联想法”。说来也奇怪,一向有些害羞的她到了国外、离了父母倒是一瞬间变得外向起来,也许是内心希望自己能尽早地融入这个新集体,从她兴致勃勃地给所有同学都起了昵称开始,她就尽力地在与每一个人交流着,唤起自己取的名字来也越发顺口,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份年少不经事的纯真,事后再想起来徐晰染自己都觉得惊异。不论男女,给每个人都起了过分可爱的昵称,如同关系好得跟什么似的。大概,这也是曾经初中当班长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吧……总想关怀、照顾到每个人,因此格外注意着每个人的特点和闪光点。殊不知,一视同仁的无差别对待,那么皆亲与俱疏便成了一样。后来她才从同学口中得知,那时她的举动在别人眼中,甚至反而显得“虚情假意”了。
大概,是真的很不寻常吧…这样对每个人都很好,大概,不像是个有爱有恨的血肉之躯,反倒是有些像机器了。
而且,天晓得,若干年后,那些男生的女朋友知道曾有一个女生给他们起过这些幼齿得夸张的代号时,一定会觉得这个女生无聊得可笑吧。
然而青春便是这样,人生便是这样,一路走过不会回头,也没有尝试与反悔,所以十五岁的徐晰染得以凭借着她傻傻的天真,给她此时的同伴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充满纪念意义的昵称。除此之外,可以想见,她还会陆陆续续地做许多傻事,为日后留下不少捶胸顿足又或者是忍俊不禁的记忆。
徐晰染他们一行是十一月二十六日,接近二十七日的时候到达新加坡的,而这边的中学都是十月底放假、一月份开学。因此最初的时候,他们十一位男生和十位女生以及两位老师(原先的女校长因为调任很快就离开了宿舍)便是整个翰文新校舍的唯一常驻人员。后来宿舍陆陆续续又入住了几批别的学校的亚洲留学生,在翰文学生会同学们和老师的组织下进行了好几次“破冰行动”,大家也开始慢慢熟悉起来。
徐晰染这些天来又学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新词汇,比如所谓的“Ice-breaking Games”[5],目的是让互不相识的人们通过许多新奇、甚至有些夸张的游戏快速建立起初步的友情关系;还有包括了破冰游戏和外出游览的“Orientation”,似乎是每次聚集了一群新成员后首先要进行的必备项目。被一群甚至年龄比自己小的新加坡同学热情大方地带领着开展活动,徐晰染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假期随后的一段时间,住宿生们在老师的提议下自娱自乐地举办了几次烤肉、圣诞庆祝活动。贴心的Mr. Chin还悄悄为入住翰文宿舍后第一个过生日的万青骅买了一个大蛋糕,邀请大家一起为他庆祝了一番。刚开始听说要表演节目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羞涩,倒是几位印尼和泰国的同龄朋友每次都会演绎特别精彩的小品,逗得老师哈哈大笑,尽管那时候的徐晰染还并不能完全听懂。不过,随着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几十位留学生之间互相熟悉起来后,原本崭新却有些空落的翰文宿舍也慢慢有了温馨的气息。因为同样是离开了家乡来到异国求学,尽管语言和文化上差异很大,大家却也有不少共同的话题。
然而很快,一个从天而降的共同话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到了徐晰染的身上,让她匪夷所思、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多了不少烦恼。
[1] 说了不吉利的话之后的安慰用语
[2] 塞在门缝底下防止门被大风吹得关上的小物件
[3] 每天晚上的宿舍人员大盘点,以确保每个成员都安全回来了
[4] 新加坡式英语,一种以当地口音为特色,融合了些许闽南、潮州、客家等方言中词汇和当地特有词汇的英语
[5] 破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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