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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些时候,王村西边有个坑塘,才不到半亩水面,却极深,这是老一辈儿人们经年累月地挖土烧砖形成的,四周土崖直上直下,远远望去好似一只上古巨兽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喉咙,要将什么吞掉……
这地儿是出了名的不安分,每到傍晚,若是孩子贪玩不回家,老人们便吓唬他们道:“哎呦喂,赶紧家去吧,小心被西塘里的水鬼捉了去。”孩子们懂什么,但觉着大人们声严厉色,自然信以为真,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
水鬼具体长什么样子?没有人说得清楚,有的说是白发银簪老奶奶,有的说是骨瘦如柴坏小子,有的说是红衣冷艳美女鬼,还有的说是青面獠牙水猴子……
有的小孩子还说,自己真的碰到过那玩意儿的,在岸边游得好好的,不知就被什么东西一下抓住了脚腕,死命地往水深的地方拽,费了那吃奶的劲儿才逃脱了。
众人好奇地问他,这小鬼到底长什么样子呢?那人回道:“还敢回头!村西头的刘奶奶说过,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往后看的,一看到小鬼,魂儿就没了,准被它拉了下去。这个时候,唯有拼命地往岸上游。”
白天日头高的时候,也有那胆大的孩子趴在水边往深处瞧,但总是不见底,且越往下越绿越黑,恍恍惚惚间就觉得有东西在动,便赶紧喊声娘啊,撒丫子跑掉了。
总之,西塘闹鬼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不禁让人瘆得慌,即便是白天,也鲜有人到那里去,更何况是晚上呢?可是,偏偏就有人在夜深的时候打那里经过,而且一不小心就被扑上了。
2
被扑上的是细姑娘,姊妹兄弟一大堆,偏偏她是个老幺儿,也是爹娘生她的时候年岁大了,打小儿体质就弱,脸色煞白煞白的,身子骨儿轻轻飘飘的,一阵风吹来,都怕把她刮走了,说话也是柔声细语,好似生怕惊动了谁似的。
细姑娘长到十六七,刚好是待嫁未嫁的芳华,爹娘又疼她,舍不得让她上地里去,便留她在近处,胡乱寻个活计去干。
俺们村刚好有个地毯厂,效益谈不上多好,但工资发得及时,周边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到这厂子上班,细姑娘自然也不例外,爹娘托人说一说,也到这厂子高高兴兴地上工了。
细姑娘刚到厂子,活儿没有那么上手,便寻摸着多干了一会儿,临到回家,天色已晚,偶尔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闪一闪,除此而外,真个是天地一片黑咕隆咚。
细姑娘后悔地想着,自己不该贪活儿,这样黑的天儿,又没有人作伴,真的是吓死个人。可家是一定要回的,她鼓一鼓气,心慌慌地往前走,刚好就上了那条最近的小土路。
从王村到俺村有两条路,一条是油漆路,三四米宽,道上人多些,但对于地毯厂上班的人们来说,有些绕,全程下来得有二里半,因此女工们极少走这条路;另一条就是这条小土路,窄到两辆自行车都难以一块骑行,但这条路特别近便,它是条直线,也就五百米的路程,比走那油漆路快了不老少,所以女工们多选择走这条道儿。
细姑娘本应该走那条油漆路的,可心里光想着回家,鬼使神差地上了那条小道。
上了小道,走了一段,细姑娘方才懊悔不迭地寻思着不该走这条道,但回去又好长的路,只好又往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土路不仅狭窄,一侧又紧靠排水渠,细姑娘不敢骑车,只好推着车子,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路程就走了大半,马上就到王村了。
巧的是,这条小土路的尽头紧挨着西塘,起初,细姑娘也没有多想,等到鬼使神差般侧头一看,才知道自己离西塘不远了。
她胆子本来就小,这时天色又黑,从远处看那西塘,愈发显得幽深可怖,仿若一个无底洞一样要将自己吸进去。
此时,细姑娘脑袋里全是老人们讲过的关于西塘的鬼故事,她觉得身后有一片大大的鬼影在笼罩着自己,而水塘里的小鬼们从永不见底的深处源源不断爬出来,一个个伸着湿漉漉的手在抓自己的脚腕,因此她走得越来越沉重,非但如此,两条腿似乎不属于自己了,一个劲儿地在抖。
此时正是夏天,夜里出来活动的动物很是不少,窸窸窣窣的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细姑娘每走一步,心肝儿就颤一下,但为了回家,还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前挪,突然之间从水塘深处传来了“哇哇哇……”的哭声,这下细姑娘的头皮一下炸了起来,“俺滴娘哎!”扔了车子就往家跑,就连鞋子跑掉了也不自知。
从那之后,细姑娘就病了,总是恹恹的,仿佛丢了魂儿一般,村里略懂些巫术的老人都说,“这是被小鬼扑着了呢!”“黄鼠狼专咬病秧子,细姑娘身子这样弱,恐怕是不好去根呢!”“得赶紧找个兵器强的人给她叫叫魂呢!不然,唉……”
3
村里人将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不由得人们不信,于是就更少有人到西塘那边去了,却也有那不信邪的,比如铁子。
铁子是专门杀猪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一年不知道杀掉多少头猪,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很有两膀子气力,爱喝酒,喝完酒之后爱吹牛,吹起牛来,天王老子都不是他对手。
对于细姑娘被小鬼扑了的事,都在一个村里,铁子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倒是喜欢细姑娘的,这世间的事也是奇怪,明明自己壮地跟头牛似的,却偏偏稀罕这弱柳扶风的小女子,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喜欢归喜欢,细姑娘爹娘可是看不上他的。
铁子家底本来就薄,又爱喝,爱招呼朋友,虽然靠着杀猪挣些体己,却来得快,散得也快,反正是个单身汉,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愁,也就由着自个儿性子来了。
有天晚上,铁子杀猪赚了一副下水,邀了几个狐朋狗友在家里吆五喝六地胡吃海塞,眼见得玉兔西沉,众人便有意散了去。
铁子将他们送至门外,此时月色正好,凉风习习,让人禁不住想往外多走几步,其中一人脑袋一拍,出了个主意,“都说西塘那边不安分,夜里闹水鬼,有谁敢去碰一碰?”
众人虽喝得有些多,但一听西塘水鬼,瞬间有些清醒,都不敢往前迈步,生怕惹了这吃不消的官司。
推推搡搡间,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带头的铁子身上,其中一个癞头小子说:“哥哥你天生兵器强,应该去镇一镇。”
啥是兵器?俺们那里,老人们都相信人一出生,都是带着兵器来的,有的人体质虚弱,老是被小鬼扑着,就说这人兵器弱;而有的人天生就壮实,阳气足,邪魔外祟非但不敢惹,见了面儿还得躲着走,这就叫兵器强。
众人一听癞头小子说得在理儿,都在后面怂恿。
铁子心里发虚,但不能在弟兄面前跌份儿,嘴上给自己壮壮胆儿,“怕个鸟儿,趁着今晚,我就把它捉了,看它还敢出来祸害人。”
“果真如此?”众人有些不信。
“那还有假?谁怕,谁不是他娘养的!”铁子被激起了斗志,拍着胸脯恶狠狠地说道。
说着,铁子就要晃晃悠悠地往西塘去,但心里始终发虚,对众弟兄嚷道:“待我回去拿杀猪刀来,倒要看看这水鬼怕也不怕。”
众兄弟在门外等他,不一会儿,只见铁子一手一把杀猪刀踉踉跄跄地踱出来,刀锋在月色反照下,明晃晃的,竟然如雪一般。
众人乘着月色,互相壮着胆子往西塘走去,周边一片银光,却唯有西塘那边依旧黢黑,塘口浑圆,长满了虬龙般侧枝乱伸的野树,风吹树动,好似鬼影,愈发森然恐怖,众人见状便有了退心,可铁子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大家只好硬着头皮跟了去。
忽而,一阵长长的奸笑搅动了这寂静的月夜,紧接着数道白影刺破夜色而去,呼啦啦地飞远了,众人不敢再强撑,胡乱发声喊,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只留下铁子一人立在那里。
4
铁子自然也想跑掉的,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跑掉了,那就落了话柄,以后在众兄弟面前抬不起头了!”事到如今,只能是自我打气地往前走了,塘边本就坑坑洼洼,铁子又喝了许多酒,脚下哪里还有什么准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坑塘缓慢走了大半圈。
一忽儿斜刺里飞出一只喳喳怪叫的老鹳,一忽儿地下窸窸窣窣地不知什么野物溜了过去,铁子头皮发麻,心儿呼呼乱跳,仿佛一不留神就要冲出嗓子眼儿,便学着那古时的荆轲,放声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由此血脉偾张,慷慨激昂。
又过了些时候,铁子已经绕了坑塘一圈,想着回去,刚走出不多远,只听黑隆隆的深坑处传出婴孩啼哭似的“哇哇哇”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愈发听得真切,他知道细姑娘就是被这声音吓着的,不由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大着胆子趴在塘边缓缓探头往深处看一看,水面却也平静,偶尔有几道涟漪,并不像是有物件的样子。
那玩意儿仿佛有灵性似的,铁子一往前趴着,瞬间没了声响;一离开几步,又马上“哇哇哇”啼哭起来,如是几次,把个铁子的心情折腾得如过山车一般。
起初,铁子害怕得厉害,但次数多了,也就乏了,越到后来反倒越轻松了,跟互相逗着玩一样。
“呔,有种的出来让爷爷见识见识,老是藏着掖着的干啥?算什么英雄好汉!”铁子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挥舞着杀猪刀,明晃晃的犹如诸多流萤上下飞舞一般。
“你若不出来,俺可是走了,就喊三声……”
“一……”铁子声音平缓地喊。
“二……”铁子比之前刻意拉长了声调。
“三……”过了很长一会儿,铁子终于脱口而出,算是喊完了这三声。
三声过后,铁子将刀稳稳地别在裤腰带上,用力拍一拍,志得意满地开始往回走,可不曾想,那“哇哇哇”的啼哭声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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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子觉得这并非君子所为,简直小人行径,如此三番五次,五次三番,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瞅定了旁边有一块上百斤的大石头,弯下腰去,两脚好似插到地里一般,滚雷一声“起”,那石头便轻轻松松上到了胸膛,搬到塘沿儿,双手使劲往前一送,那石头便一股脑儿地飞了出去。
数秒之后,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好似爆炸一样,塘子瞬间如煮沸一般,一大朵一大朵的巨浪噼里啪啦地冲击着崖壁,大块大块的土坷垃嗖嗖地往里坠落,恍若战场上激烈的炮火连天似的人马厮杀。
周边树丛里一下子炸了锅,飞出来无数大大小小的鸟儿,老鹳、白鹭、斑鸠、猫头鹰、麻雀……乌压压地把那明晃晃的月亮都快遮住了,地面上也慌乱了起来,一片片的青蛙、蛤蟆好似急行军似的乱跑乱跳,有好几只都撞在了铁子脚上,不小心踩着了,还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等到一切稍微平复下来,铁子再往回走,果真不再有那婴儿啼哭的声响,他心想,这只不过是夏天蛤蟆叫罢了,哪里有什么鬼怪,只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打那天之后,铁子成了村里的大英雄,而细姑娘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乡亲们再提到西塘的时候,也不像之前那样害怕,走夜路的人儿也多了起来。
铁子二舅是个有能耐的人,知道铁子稀罕着细姑娘,便借着此事去给铁子提亲,对她爹娘说什么姑娘身子弱,必须得有个天生兵器强的人来罩着,方才可以平安过日子。细姑娘也早就因此而芳心暗许,在旁边推波助澜,这两口子的事儿也就成了。
许多年过去了,取土烧砖变成了历史,西塘也早已被填平,年年长上一地的好庄稼,而细姑娘也一天天健康丰满起来,连着给铁子生了好几个娃娃,闲来无事的时候,细姑娘会不住地打听,“铁子,你当时真的捉住水鬼了?”
“当然喽,一下就摁住了,还吱吱叫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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