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的天底下,横着一座萧索的荒村,一只小鸟儿从远方飞来,引吭高歌,在一棵大树上落脚,低头俯瞰着脚下的小茅草院,茅草院里欢声笑语,几个人影进进出出,忙碌着什么。
忽然,屋子里传出“呱哇呱哇呱哇……”的声音,清澈嘹亮,直入云宵,是新生儿的哭声。小鸟儿仓皇逃走了,飞起的刹那,抖落了一根羽毛,那根羽毛飘飘摇摇从枝上叠落下来,轻轻伏于地面,仿佛一片白云般柔软。微风抚来,又恍若溪底的流藻,在缓波涌动中,随水赋形。
屋里的妈妈抱起了婴儿,亲昵着他,轻轻拍打着他,孩子不再哭了,疲惫地打了一个呵欠,闭上眼睛睡着了,在母亲怀里,他又轻又软,仿佛一片羽毛,于是妈妈叫他“羽生”。
当那只小鸟儿再一次落到这棵树上时,那位妈妈正抱着羽生在院子里玩耍,她望向那棵树,看到了栖在树上的小鸟儿,她指着小鸟儿对羽生说:“宝宝,看那里,大树上有一只可爱的小鸟儿……”宝宝咿呀学语,望向那棵大树,那棵树高大翠绿,如同伞盖为鸟儿庇荫。羽生强烈地挣扎着,挥舞着双臂,欲要冲出怀抱向小鸟儿飞翔。小鸟儿飞走了,妈妈拍拍羽生的后背,在院子里漫步,哼唱着儿歌,绕过几圈之后,宝宝睡着了。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妈妈总要抱着羽生在院子里走一走,羽生在妈妈怀中一天大过一天,想要挣脱怀抱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终于有一天,妈妈把羽生放下来,他站在那里,跌跌撞撞,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每天晚上,妈妈总要给羽生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小蝌蚪找妈妈、小兔子种蘑菇、袋袋熊摘果子,讲完之后,宝宝总是眼睛闪闪发亮,咿咿呀呀兴奋不已,妈妈拍拍他的后背柔声说:“快睡吧宝宝,睡着了之后那些可爱的小兔子和袋袋熊就到你的梦里了。”羽生闭上了眼睛,妈妈再摸摸他的后背,不一会儿,在妈妈幸福的注视下,宝宝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有时,羽生生病了,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除了妈妈之外,几乎谁都认不出来,睡过几次,醒过几次,只要看到妈妈在身边,仍不忘扯过妈妈的手向他的后背放去,妈妈会意,轻轻拍拍他,抚摸着他的后背,一会儿之后,他闭上眼睛放心地睡去了,似乎从那轻柔的抚摸中得到了战胜疾病的力量。
倘若他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了,挨老师批评了,或者做某件事情没有成功而感到气馁和沮丧了,都会扑到妈妈怀里,让妈妈抱着他,母子两人心有灵犀,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不多时,羽生挣脱了她的怀抱,转身跑开了,跑开后脸上带着自信和开朗的笑容。母亲的手,具有神秘的魔力,抚过之后,给他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能够医治精神的创伤。
从此之后,妈妈的“摸摸背”成了羽生睡前的“必修课”,成了他受挫折或委屈后的“勇气果”。
羽生八岁时,走进了小学的课堂。从那天起跟父母分床睡,住进了另一间卧室,但在睡前,妈妈总要走进他的小屋,而羽生总是乖巧地翻过身来,笑眯眯的,趴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妈妈伸出手,探入被面里,在被子底下轻轻抚摸羽生那滑溜溜的后背。妈妈离开后,羽生翻个身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坦然进入梦乡。
有段时间,母亲要报考一个资格证书,每天晚上都要复习功课,因为太过于专注复习而忽略了她们母子之间的“潜约定”。在睡前,羽生总是大叫着:“妈妈,我要睡了,来‘摸摸背’啦。”听到这话,妈妈如梦初醒,快速起身,微笑着走进羽生的卧室。
羽生上初中那年,全家搬去了城里,住进了父亲所在单位的机关大院,不再是矮小的茅草房,而是宽敞明亮的“砖瓦到顶”的房子,那是在萧索的荒村里绝不敢奢望的。虽然距离学校挺远的,羽生仍选择了走读。父亲问他说:“住在学校里多好啊,不用来回跑那么匆忙,还可以省下时间来读读书。”羽生却说:“可是到了晚上,倘若没有妈妈的‘摸摸背’,我怎么能睡得着啊?”
妈妈笑了,笑得很甜蜜,能被一个亲近的人所依赖所需要,也不失为人生中一种莫大的幸福吧?所以在初中几年的时间里,即使再忙,妈妈总是会主动走到羽生卧室里,为他“摸摸背”,在摸背的过程中,妈妈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柔情所牵引,然后旋转,把她带入那种人生幸福滋味的令人晕眩的漩涡里。羽生也在她轻柔的呵护里,体会到了“母子同心”的感动,他感到,母亲的温度和血液通过她的手掌贯通到他的身体里,相互交融和流淌,那是一种至高天伦的滋养。他的精神也源源不断传递到母亲的身体里。母亲给他的是无限的爱,他给母亲的则是持续跃动的青春。
那天晚上,母亲坐在身边,当将她温暖的右手伸向他的后背,并轻轻地旋转抚摸时,羽生哽咽了:“妈妈,马上就要升高中了,我不得不住校了,能不能带上你一块儿去上学啊,有你我才能睡得着啊。”
妈妈停了手,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羽生长大了,总有一天会像那只小鸟儿一样飞走的。我也有飞不动的那一天,到时候,你自己的羽毛还要自己梳理呀!”老妈不再说话,羽生也沉默着,但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渗入了枕头,他多么不想长大,多么不想离开妈妈去独自飞翔,就想永远栖在门前的那棵大树上,俯瞰着那座低矮的茅草房。
老妈再次把手伸入被子里,摸在儿子那日渐丰满的背部,她手掌旋转着,越来越轻。也许轻轻地抚摸过后,那里就能长出一对洁白硕大的羽翼,从此带着他在蔚蓝的天空自由地翱翔。羽生也感觉到母亲的手掌越来越柔,越来越暖,使他的胸口鼓荡着,使他尽力压抑着自己似乎即刻而出的一对翅膀。
高中入校后的第一个晚上,夜已经深了,老妈仍然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感觉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使她不能踏蹭实实地睡去,就在她躺在那里一遍遍烙饼时,“叮铃铃”,电话突然响起了,她吓了一跳,抚一下胸口,起身抓起了话筒,电话那头传来如此熟悉又满含着委屈撒娇的声音:“老妈,我想你了……”
“是睡不着了吧?”
“是啊,还在想你的‘摸摸背’呢,十几年的老习惯了……总感觉背上长了虱子,必须您给挠挠,才能安心睡觉啊……看来,今晚要失眠了。”
“可也是,我这摸了十来年背,有一天突然不摸了,我也睡不着了呢!”
“那好吧,既然都睡不着,就别睡了,多聊聊天,直到聊困了为止,就当是代替‘摸摸背’吧。”
之后的高中住校生活里,羽生经常在晚上给老妈打电话,遇到电话卡没钱,或妈妈接不到电话的情况下,他总要在睡前脱光上身,请室友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两巴掌,之后才去睡觉。室友不明所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笑着说:“你可以理解为我背上生虱子,或者,也可以认为我在练排打功。”室友不以为然,依旧忠实地履行着这项“义务”,三年来,羽生的秘密始终没有被发现。
三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羽生如愿以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远在外地读书。前两年,羽生依旧延续着高中时的生活,跟老妈打电话,让室友帮他“挠痒痒”。只有每次回家后,在睡前才能嚷嚷着让老妈到他的卧室,给他“摸摸背”。
老妈说:“都是大学生了,难道还要让妈妈摸一辈子背吗?”
“这背呀,摸一辈子也摸不够啊!您这‘摸摸背’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充电器’,就是我的‘能量棒’啊……呃,多少天不回来了,这次您得多摸会儿,我好攒着,等回去后够我一阵子‘花’了。”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话,老妈的内心被一阵阵的暖流激荡着,使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她依旧轻轻地抚摸着羽生的脊背,把汩汩的温暖传递到他强壮的后背上。
大三了,羽生恋爱了,他恋爱的对象是一个柔柔的女子,叫做云生。云生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和善和沉稳,粗看之下,有老妈的轮廓的影子,也有几分老妈的安静娴雅。羽生很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总感到踏实、安心。云生也一样,总是那么温柔宽厚,他们两个仿佛在前世已经结缘,注定在今生相伴。
几个月后,羽生第一次跟云生躺在出租屋那张温馨的小床上,两人无尽的缠绵,缠绵过后,灯光熄灭。可是羽生总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突然,他睁开眼睛,再次打开床头灯,轻轻摇醒了已经睡熟的云生,云生从梦里睁开眼睛,发现羽生的眼神闪闪发亮。
“羽生,你做什么?”
“云生,你帮我摸摸背吧?”
“什么?”
羽生满含深情,向云生吐露了他二十年来的秘密,当他说完后,没等他再次请求,云生已经伸出手去,在他的后背轻轻抚摸了起来,那力度、那动作、那感觉,分明与母亲无异,在她的抚摸中,羽生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时光总是短暂,转眼他们毕业了,羽生和云生都找到了一份好的工作,羽生又搬家了,搬到了更大的房子里,那是一座独栋别墅,有三层高,更加宽敞明亮了。老妈找人张罗着,在别墅的第三层布置了一间精美的婚房。
在一个碧空如洗的日子里,鞭炮声“隆隆”响起了,人们簇拥着羽生和云生一对新人步入了洞房。夜深了,人们陆续离开。老妈在二楼,刚将疲惫的身躯安放在睡床上,头顶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请求声:“老妈,你上来……”老妈侧起耳朵细听,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接着,又一声“老妈,你上来”传进了她的耳膜,这会儿清晰了。
老妈叹道:“唉,这孩子,都娶媳妇了还……羽生啊,啥事儿啊?”
“上来呀老妈!”
“上去?你那是洞房,我上去干嘛呀,你们还不快休息!”
“上来嘛老妈!”
“这……方便吗?”
“方便!老妈和媳妇一样亲!”听到这话,老妈身体一颤,转瞬红了眼圈,眼泪不自觉地淌到了脸上,她挥手擦掉了泪水。
“别喊了,我这就上去!”她说。但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站在洞房门口,老妈再次擦擦眼睛,整整衣服,定了定神开始敲门,“笃笃笃”。谁知门没锁,一下子打开了,羽生光着上身嘻皮笑脸地躲在门背后。只见新媳妇儿云生正卧在床上裹着被,仅露出了两只大眼睛“咯咯咯”地偷笑着。
羽生把老妈拉进洞房,轻轻带上了门,然后向前一扑,趴在了婚床上,暴露出强壮匀称的脊背,并不说话,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云生那露在外面的几缕头发,云生半推半就地躲闪着,笑得被子乱颤。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羽生催促道:“老妈,快来呀,怎么钉在那儿不动呢?”
老妈走上前,叹口气,说了一声“这孩子,都结婚了,转眼抱孩子了还……”,接着,伸出手掌轻轻地抚在儿子的光背上。
“这就是我从小摸到大的那张光背吗?”老妈边摸边想,“这就是那张刚开始才有我巴掌那么大,现在几乎如门板一样的那张后背吗?”她轻轻地抚摸着,慢慢加重了力道,最后加劲儿揉了几把,嗔道:“有媳妇儿了,以后这种事儿啊,就别再找老妈了……”说完,挥起手掌,在儿子的光背上“啪”一下击了个脆响,然后匆匆起身。走到门前,又回望了一眼,随之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她站在门口平稳了一下呼吸,却听到云生的笑声从婚房里吃吃地传出来:“嘻嘻……老妈吃醋咯……”
慢慢地,时光荏苒,羽生和云生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一天天长大,老妈却在一天天老去。云生延续了婆婆的习惯,每次睡前,都要为儿子摸摸背,耐心地等他进入梦乡,然后再为羽生摸摸背,两人才在一天结束后的疲惫中踏实地睡去。
有一天,羽生又一次请求老妈为他摸摸背,在老妈的手掌轻抚在她背部时,他抓住了她的手掌说:“老妈,你瘦了,你也有白头发了……”他自己清楚,他之所以在为人父母并人到中年后仍然请求老妈为他摸摸背,并不是继续索取,而是在向老妈传递一种回馈的爱意。他觉得,他年青时,从他老妈那里索取了太多,现在是时候将自己体内的力量还给老妈一些了。他相信,透过他的背,经由她的手,他的老妈,一定能够接收到像他小时候收到她那样的力量和勇气一样,接收到他的温暖,从而感受到爱,永葆青春。
岁月却是无情的,儿子一天天成长起来,依次走进了幼儿园、小学,接着上了初中。老妈则皱纹堆垒,头发花白,患了严重的老年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年要住几次院。
此刻,老妈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见她身体消瘦、紧闭双眼,戴着氧气。羽生和云生、还有医生护士在旁守护着,监护仪时不时发出“嘀”的一声响,提醒着老妈仍在跟病魔作顽强的抗争,只是,屏幕上那些红、蓝、黄色的曲线已时见微弱。
突然,老妈睁开了双眼,没有方向感地寻找着,紧接着,她呼吸急促,嘴巴大张着,双臂抬起又落下。羽生快步上前,揭开了老妈脸上的氧气罩。老妈似乎竭尽全力,口中含混不清地吐着气,想表达着什么:“摸……摸……”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转头望去,只见这时的羽生却早已经泪眼迷蒙,他慢慢直起身来,抬起双手,脱掉大衣,缓缓解开了外面长袖衫的只只钮扣,脱掉长袖衫后,露出了里面的薄汗衫,然后流着眼泪跪倒在病床前。
云生也走近了病床,流着眼泪托起了老妈的右手,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她把老妈那只温暖的右手轻轻地放在了羽生的背部,双手托着它,轻轻在羽生宽阔的脊背上滑动着……这时,老妈平静下来,仿佛在享受着幸福的时刻,羽生和云生的哭声和泪水开始满病房肆虐……
突然,“嘀嘀”,监护仪发出两声短促的轻响,屏幕上的各色曲线拉成了直线。老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窗外下起鹅毛大雪,那大雪犹如片片轻羽从天空摇落,落在地上又轻又软,寂静无声,在风雪的缝隙里,只见一只孤独的鸟儿正奋力穿过风雪,越过天空,努力在寻找一处合适的落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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