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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站台》到《立春》:一代人的精神困境

从《站台》到《立春》:一代人的精神困境

作者: 北海道章鱼酥 | 来源:发表于2016-12-25 17:56 被阅读140次

    (一)

    高中时候语文老师对我们说,一代人有一代人苦恼。

    对于他们,也就是我们的父辈,生于六七十年代,经历浩荡革命的终结和改革开放的浪潮,读着才华横溢的诗歌做着关于远方与爱情的梦,也亲身体验愤怒血腥的游行和第三次科技革命。

    然后,匆匆忙忙走进新时代。新时代,灯光与网络占据每个人的心灵世界,“抓住机遇”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白衣少年换上革履西装,诗人改写言情小说,市场经济到来,诗歌开始沦灭,勇敢的诗人在时代的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色彩斑斓但没有远方的远,于是拒绝走进90年代,生命和灵魂留在诗里。

    但更多的人呢,也就这样走进新时代了,从物质贫乏的青年时期到家庭的建立,头发少了肚子大了。老师说,他们这一代人,从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家族的责任,家庭的维系,从读诗少年到稳重有责任感的中年人,虽然不坏,想来也有些狼狈。

    (二)

    “诗”是什么?

    我们的老朋友海德格尔说:“诗是人类存在的家。”

    海子说:“我把远方的远留给草原。”

    王小波说:“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也正如《立春》里丑女歌唱家王彩玲说的:“我不想在这座城市发生爱情。”

    (三)

    王彩玲把自己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她的身体,处在一个在她看来鄙陋庸俗混论的小县城;另一部分是她的灵魂,在北京,唱着西洋的歌剧,在国家大剧院金碧辉煌的舞台上空漂浮着。

    《站台》里的文工团,表演着《火车向着韶山跑》,在废弃的站台上喜怒哀乐,一生中却只见过一次火车,他们追着那列汽笛声悠长的火车,奔跑到精疲力尽。

    无论是王彩玲,或者是所有和她一样的“小城文艺青年们”,都怀着同样的困顿:他们生存的地方太小太庸俗了,城乡结合部的“最炫民族风”,淹没了他们追求的油画、芭蕾、钢琴和歌剧,这些东西都是很“西洋”的,也是离当下生活很遥远的东西。

    欲望在远方,唯有“异乡”才足够投射他们那么多那么宏伟的理想。

    对于他们来说,“远方”是一个美丽又绝望的意像。

    (四)

    正如题目所说,关于我们父辈的“精神困境”。

    无论是《站台》还是《立春》,在他们的追求与生存环境相悖时,都陷入了某种近乎病态的固执,比如王彩玲编造出的自己的“北京背景”,比如《站台》里那些男孩向长途汽车丢掷石块,现实对理想的压抑让他们不得不做出某些不那么正常的事,作为对自己苦恼的排遣。

    才华不够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还是时代的变迁,这一点在《站台》中尤为明显,从80年代的“巡回演出”到90年代的“街头卖唱”,娱乐化商品化的潮流使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自我改变,从高贵走向谄媚。

    是“转型”,或者,只是单纯的为了生存而妥协?

    回到王彩玲这样一个人物身上,她孤高自据,总觉得自己被生活辜负了。

    有那样一副好嗓子,咏叹调唱得流光溢彩,但在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现实世界,却只能偏安小城市音乐学院教书。

    人又生得既胖且丑,却一并连胖人所特有的和善也欠奉,只懂得摆出个“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然表情,时常放出话来“中央歌剧院正调我”,而事实是,她在那里请求一个勤杂工的位置尚不可得。

    后来黄四宝的出现,令老处女王彩玲的生命很是为之闪耀过片刻,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黄四宝,炼钢工人,无师自通的油画爱好者,报考中央美院,屡败屡战。

    这天他被朋友带着,来央王彩玲上北京托关系。

    他很狷介自尊,不乐意求人,只独自在操场上玩一个画报粘成的纸环,看着它被风吹动,他也跟着四处跑,十分孩子气。

    应该是这一幕吧,王彩玲动了情,眼睛里都是笑容和亮光,那神态像是个情人也像个母亲。

    然而爱意非但不是救赎,更往往导致新的幻灭。她对黄四宝的告白和委身都被拒绝得极其彻底。

    一时间王彩玲万念俱灰,趁夜从七层塔顶一跃而下,盛装坠落。

    听起来有点好笑吧。但于她本人,这却是庄重之事,要带着华美庄严的赴死之心。

    结果呢,她只是摔得断胳膊断腿,没死成。

    还得昂头假装高贵。

    一半身体狼狈低微成为小城笑料,一半灵魂登堂入室拿谎言当铠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五)

    疼痛来自于理想与现实的不可调和性,也来源于在身份认同的寻求中产生的分裂。

    比如,她生于小城,小城人多鄙俗,却偏偏钟情歌剧,自认才华横溢,那么,她应该是和所有小城女人一样,找一份稳定工作找一个“老实人”安稳过日子,还是,为了她缺乏才华与相貌的野心一遍又一遍地奔向远方,挫败,再次启程?

    比如,他们自认为小城最有文化与身份,走在时尚最前沿用自认为的艺术表演赚取生活,可时代变了,迪斯科厅电影院和亮着暧昧灯光的发廊占据了人们的精神世界,那么,他们是该放弃自己心中的文化,随着大流走向自己平庸的生活,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等待着一个时代的“伯乐”?

    他们最大的困顿,是如何安放自己,如何在人群,在时代里定位自身。

    从二十年后的今天看来,答案不言而喻,爱画画的钢铁工人混迹于市井人流,做着不三不四的生意;爱唱歌的女教师领养了兔唇的孩子在街头开店,买猪肉;弹吉他的长发青年剪掉头发穿上发黄的白背心,在沙发上沉沉入睡,身边是哄孩子睡觉的女人(她也曾随着老式收音机翩翩起舞)。

    放弃幼稚的幻梦,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听上去很好。

    可为什么她在天安门广场的清晨听到歌剧还会泪流满面呢?

    可为什么他在被债主追打时忽然想起从前的人呢?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水壶烧开的嗡鸣还是让他想起自己追过的火车呢?

    好像他们总是在追求些什么,靠着本能追求,却又是无谓的追求,总归是迎来不断的幻灭。即便社会动荡时代巨变,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北京广场边上的死人在山西小城就是通缉逃犯的大喇叭广播,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听,大家都在忙着赶车。可大动荡里有恒久不变的东西:恒久的追求和恒久的挫折,不断的希望和希望不断的破灭,这是属于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又是站在这一切之外、总也不能被克服的永恒悲剧,一代又一代人,总归抑制不住地去这样。

    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生活从未对任何人有所许诺。立春过后,人间岁月如流,一如既往,没有爱也没有死。

    (六)

    那么,让我们谈谈“理想”。纵观这两部电影,甚至经历这样时代的每一个人,无非都是满心壮志→努力受挫→自我认知才华不足→选择普通充实的生活。

    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儿,就像点餐时最喜欢的菜已经售罄,就像抹了黄油的面包掉在地板上,就像爱情受挫的年轻人那点为赋新词的愁绪。

    不同的是,这种哀愁,是贯彻一生的,是你说你回望走来的路充满责任,美好幸福,选择无误,问心无愧时,突然跳出来咬你心脏一口的小野兽,你觉得痒,你觉得痛。

    很多时候,痛楚一开始很轻微,让人感觉不到,也因而被忽略;当其严重性慢慢展现让人无法忽略时,已经成了切肤之痛。这不仅仅是时代,也不仅仅限于某一代人,这是所有人共有的焦虑与迷失。

    而且,很遗憾的,我们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七)

    “彼岸之美,在于彼岸之无渡。”

    年龄大点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自己“堵得慌”;其实堵住我们自己的,还是我们自己,经历多了,总有事情不完整不圆满的,只是在某些时代背景下这种“残缺”所带来的痛感更严重更不可调和罢了。

    北岛先生说的“梦破碎的声音”,应该是贯彻所有人生的,在选择中产生遗憾,在遗憾中犹如困兽,这才是人生。

    说不定,北岛先生在绞尽脑汁交不出稿子时,也会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一个炼钢厂的普通工人,每天趴在机床上哼流行歌,得多自在。

    也许正是我们所面临的这种困境,让我们不停地阅读不停地思考,也不停地改变着身处的世界,寻找意义的过程就是意义本身。

    只是有的人,面临着某些不那么“健康”的时代变迁,悲壮地,被永远抛弃在了时代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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