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时候,我在陵园。
在这样的晚上听着佛乐,周围充满此起彼伏的哭声,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有一瞬,我真以为自己是在电影里,那些香烛的气味、敲击法器发出的清脆刺耳的声响,却不时把我从出离感里拉回现实。
走在陵园里,看到一排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子,里面挂着逝者的黑白照片,他们都还没过头七,有些还非常年轻,有些笑得很和善。守灵的人们围在遗体的周围,或坐着,或聊天,有一家摆起了麻将桌。
直到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你可以过来了,化妆师已经帮爷爷换好衣服了,我才知道我不是在电影里。看到他躺在那里,因为还没化妆,面容已经变形,感觉有些陌生。就在中午的时候,大概六小时前,他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去看他,把手放在他温热的膝盖上,感觉他不停地抖动,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想上厕所,我在那里不方便。于是跟他说:“爷爷,我走了”。他用力地点点头,非常用力,比我来时和我点头更加用力。然后似乎用尽全力,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到检测器上的数据有些异常,和父亲说,可能插头松了,去叫护士,父亲一摸爷爷的床褥,发现全湿了,然后我怕在那他尴尬,便匆匆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一刻是爷爷要走了。父亲说,我走后,爷爷便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强撑到中午,是因为在等我。我才知道,那用力地点头,是一种告别,那深深地眼神,是一种爱、叮嘱,或是想要最后深深记住我?
晚上吃完饭,在等妈妈收拾后准备去看爷爷,那空隙我写了一首诗,似乎有预感似地无法抑制地流泪,当写到“圣诞老人,能不能给我最后一个礼物时?”我听到妈妈接电话时颤抖的声音,我知道已经晚了,我的圣诞老人他听不到了。
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能哭,强制把悲伤隔离起来,开车载妈妈一起过去医院。平安夜的马路非常塞,从家去医院的路很远,塞在教堂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圣诞歌,人们面带笑容,偏偏是这样一个充满博爱、仁慈、温暖、安详的夜晚啊。
去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用了半个多小时,刚停好车,就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已经在陵园了,让我们过去陵园。
平时极度路痴的我,那晚真不知道哪来的能耐,居然认识去陵园的路,到现在我也想不到,那晚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在车里放了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协奏曲,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清醒!清醒!清醒!不能撞车!要把悲伤的情绪使劲压下去,要守护身边爱的人。
那晚几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见到了爷爷的遗体,磕了几个头,妈妈已经哭崩了,我也没有掉泪,扶住她上车,我们必须赶去奶奶家看住她,以免她悲伤过度出事。
在路上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喘不过气,看着身边悲伤地妈妈,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守护好她,可是还是差点撞车。我直行时一辆车左拐过来,也许刹车踩得犹豫一点,就撞上去了。那么好胜的我,生平第一次在对方犯错的情况下,主动倒了车,让对方先过。那时我想的是,爱的人安全,什么都不重要。
去到奶奶家,那场景更是让我心痛,85岁的她,哭得让人好想抱在怀中。她说,他们昨天两个人还手牵手去公园玩,还在说笑,还在聊电视里播的内容,还在一起吃东西,今天怎么就走了?她赶去医院的时候,爷爷的手还温热着,怎么可能走了?我故作轻松安慰她,可实在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于是决定晚上留下来陪她。
一个人开车回家取东西,停红灯时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隔壁车投来奇怪的眼神,我想我看起来像个在平安夜被男朋友抛弃的女人吧。在这样的节日里,连空气都显得其乐融融,谁又会在乎谁的故事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坐在奶奶的床头,把手放在她花白的、柔软的头发上,感受她身体的抽泣和颤抖。她一直说想不到,想不到啊,想不到是他先走,还走得那么急啊。她说她白天就一整天心神不宁,念了一整天的南无阿弥陀佛,可是为什么没用?为什么没用呢?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很轻,气若游丝,带着悲伤的哭腔,让人心碎不已。当她说到,昨天爷爷还说起我,担心我怎么还不找男朋友时,我就控制不住了。她说要是你现在结婚了,你爷爷也走得安心一点啊。
到了下半夜,她似乎哭累了,安静地闭着眼睛。我以为她睡着了,伸进被子里握住她的手,却感觉到持续地微微的颤抖,我以为是我坐久了保持姿势手臂麻木,后来才知道颤抖的是她,是呀,怎么可能睡得着呢。那样的颤抖,持续到天亮。
她到了85岁,其实仍然是个少女。那么小鸟伊人,懂得不多只懂做家务的她,一辈子是多么依赖我爷爷,一直被爷爷保护得那么好,哪受得了一直依靠的肩膀忽然离开,一直停泊的港湾忽然消失不见。一切都只是在一天之间。
直到近半年,爷爷身体不太好,她才忽然变得坚强起来,也变得强势,每天督促爷爷吃药、多吃饭补充营养,一个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在85岁忽然变得强大,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这才是爱情吧,相互扶持到老,直到有一天他老得眼睛变花,腿脚不便,记不住时间时,她便成为她的眼睛、拐杖、闹钟,她变成他的肩膀和港湾。
第二天,圣诞节,外面下起了雨,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大暴雨。
阴郁的天气让屋子里更弥漫着一种悲伤气息,她一夜未睡,呆坐在平时坐的沙发上,看着对面空空的沙发。妈妈倒了杯热水给她,她忽然就哭了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说每天早上都是她倒一杯水给爷爷,爷爷先喝,她才喝。无法控制住情绪的妈妈,让我赶紧把水倒了,跟奶奶说“这杯给爷爷先喝”。然后是早餐,问奶奶粥想喝稀一点还是稠一点,她刚刚已经稍微平稳的情绪又开始忍不住抽泣,声音微弱地对我说,你爷爷说稀粥最好喝了。
在这个空空的早晨里,任何东西和事情都是雷区,爷爷的牙刷、拖鞋、水杯、他喜欢吃的东西,他的药、血压计、收音机,他喜欢看的连续剧、坐过的位置、一起散步的钟点。所有东西都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做。温热的人,忽然变成空缺,屋子里多出来的东西,每一件都是一把刀。
到了中午,在外地工作读书的堂弟们终于都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灵堂看爷爷。上一次人这么齐的时候还是过年吧,这一次没想到是这样的团聚。拜完爷爷,我们去烧纸钱,看着那些熊熊的烈火,我用帽子把脸遮起来,从出事到现在,第二次可以放心地哭出来。后面有个小孩子问妈妈“奶奶怎么不说话?”年轻的母亲跟她说“奶奶去天堂了呀”。小女孩就说“可她还是睡在那里呀”。母亲说“奶奶以后都不能和你玩了,你要好好和奶奶告别”。小女孩还是不依不饶,问“为什么奶奶不能和我玩了呀?”。母亲和旁边的人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她还是不明白,没办法理解死亡是怎样一回事。”
下午,奶奶终于强忍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泪还是难以控制。因为晚上要去送爷爷,大家说了要她状态好才肯让她去,于是她便一直很努力很争气地忍着,也听话地去床上躺了一会,当然是睡不着。
晚上吃完饭,我载奶奶一起去陵园。意料之中还是哭,让她去看一眼爷爷,和他说话,我坚强的奶奶,和我爷爷说的居然是“放心地去,要好好地保佑子孙们幸福安康”。那天我一直在请教一位学心理的朋友怎么做悲伤心理干预,知道至亲离世的第一阶段是“否认事实”,但奶奶居然能用一天就接受了这现实,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看着他的脸,说你看,他的眼睛还在眨,我说是呀,他听到你说话了,他说好呀好呀,你也要好好地呀。
那晚有几轮仪式,因为之前都是佛事,要忍住不可以哭,到最后有一个可以哭孝的环节,可惜所有人恸泣的时候,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那些悲伤一开始便被压得很深,因为需要陪奶奶,更是要把情绪割离,那感觉就像一个球形闪电滚进心里,消无声息,里面却全炸坏了。似乎情绪接通眼泪的那条线路,也坏掉了呢。
那个晚上,奶奶依旧彻夜未眠。
第三天,爷爷要送去火化,我和奶奶两个人留在家里。我有些发慌,怕她忽然哭起来我搞不定她,便努力地改变她日常的习惯,比如喝水不用杯子而用碗,吃早餐不在平时的地方而把饭桌搬来大厅。她似乎也了解我的慌乱,一直很安静,甚至在看到我煮好的粥时还笑了笑,说“你还能把粥煮得这么好啊,真乖”。我在撑着,她也在撑着,为了彼此爱的人,故作轻松。直到我开了电视给她看,台选来选去,选了个毛zhe东的连续剧,我就千不该万不该忘记爷爷去世前一天还在和她聊毛的诗词啊。然后她忍着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伏在我肩膀痛哭起来。
中午,家人们回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收拾遗物。奶奶的表现让我敬佩,我想就算是我,在这样的时间,也是无法像她这般冷静地处理深爱的人遗留下来的物品。她冷静地分类,指挥大家把衣服放入编织袋,几乎没有遗漏,两小时内,所有东西都处理完毕。我几次看到都快受不了,怎么能扔?这些还带着体温的东西,爷爷手写的字迹,我都想偷偷留下来了,但奶奶说,都不要了。清理遗物这件事,要我是她,估计得用上一两年还无法清理彻底吧。
做完这件事,她似乎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那晚,我依旧坐在她床头,她把头摇得像泼浪鼓。我说,要我不坐着也行,我陪你睡,你能睡不?她像孩子一样很乖地点点头说可以。她的床很小,我侧身抱住她,让她抱着我的一只手睡去,三天没睡觉的她,居然奇迹般地打起了鼻鼾,一整个晚上都睡得很安稳。我一个晚上都在看她睡,寻觅她呼吸的节奏,有时呼吸开始不均匀或睡得浅醒来时,便以她呼吸的节奏轻轻拍着她让她继续入睡,让我的呼吸带动她的呼吸,很快她就又进入了梦乡。
第四天,她的精神状态出奇地好,很健谈,比出事前还健谈,但这样兴奋的状态反而让我有些小担心。
第五天,情绪忽然异常低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问她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因为悲伤心理干预的重要手段就是要引导对方说出回忆。然而她却用那种说悄悄话的语气跟我说:“不能说呀”。我就撒娇,说你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然后她就凑到我耳边悄悄跟我说,“我在想你爷爷现在在做什么?”
我一听又差点控制不住,我问她平时这个时间你们在做什么呀?她说在散步。我就说那现在爷爷也在散步。她说,“他要牵着我的手才走得动。” 我。。。。
我说“傻奶奶啊,你在做什么爷爷就在做什么,你看电视他就在看电视,你吃饭她就在吃饭,你想他他也在想你,要是你心情不好他也会心情不好的啊。”
到了第七天,是做功德的时间。本来依旧是我在家陪奶奶,后来家人打电话说早上场面没有太悲伤,可以和奶奶一起过去。
去到灵堂,佛事是在宽敞的大厅,摆满了各种准备烧给爷爷的东西,别墅、家具、家电,轿子,佣人,还有个宝马配个司机。要这是不相关的人的葬礼,我会觉得过程非常有趣,和尚唱佛歌为爷爷超度,用了话筒,声音非常浑厚好听。然后媳妇们要抬洗澡水过去,说是给爷爷洗澡。之后还有个很好玩的仪式,就是我妈要去纸糊的佣人面前,交代他们要好好照顾爷爷。
下午是过奈何桥,但我和奶奶没有参加,据说场面非常哀恸。和尚自己唱歌都唱哭了。堂弟向我描述是那些歌一直在唱“走吧,走吧,不要回头,再看一眼子孙,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听不到了,遇不到了”。
我和奶奶在家,她反复让我打电话去确定时间,下午爷爷的灵位几点请回来。我跟她说四点,她七天来第一次主动要求说,那我们去睡会儿吧。到下午三点,她醒来,看得出有些坐立不安。我也挺坐立不安,整理好放灵位的位置,打扫了一下,想象等下爷爷的遗照挂上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刺痛,或者说异物感?明明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几天后回来变成一张照片?
四点多,有人按门铃,奶奶明显被惊吓了一下,她让我把门打开,然后和她一起进屋子,免得冲撞了。之后很多人进来,听到家人进门时都说了一声“爸,到家了”,“爷爷,到家了”。之后就是陵园的工作人员,拿着封好的遗照说遗照要先存放在柜子上,三年后才可以启封。这个让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奶奶似乎也长舒了一口气,否则遗照挂上,一下子真的无法接受和面对。
等到事情完毕,和奶奶出去看灵位,上面帖子纳福什么的,居然显得喜气洋洋。完全没有意想中难以接受的场景。之后就是所有家人出去请客吃饭,洗澡理发,绑红绳。中国丧事的流程设计实在是太牛了,完全符合心理学,很人性化,每个环节都有治愈作用,到最后甚至有些喜庆。
第八天,2014年最后一天,和奶奶一起收拾行李,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家,搬到我家住。所有人围在我家,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那时奶奶似乎也忘记了悲伤,和我们一起看晚会,一起说,一起笑。
2015,愿不再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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