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故事
小说
“大奔”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虔诚的善男信女,一路豪情,直奔九华山,去祈求地藏王菩萨的保佑,企盼红运降临。
打发长途的无聊,往往从讲黄段子说荤故事开始。大家七嘴八舌,从原始的公公穿错媳妇的鞋,一直到现代的跳舞跳出矿泉水;从中国的潘金莲一直到美国的莱温斯基;从包情妇反至养情夫……讲着讲着,自觉乏味,笑声渐隐,兴致索然,一张张位置颠倒的嘴徐徐合拢。
车厢内突然沉寂下来,唯有马达声和车轮声呼呼作响。有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有人目视前方,欣赏窗外的风景。
窗外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恍然无数的金子撒在大地上,耀眼夺目。
但是,最终大家还是耐不住寂寞,知道我喜欢写写弄弄,就纷纷为我提供素材,一下子温文尔雅起来,黄色开始向红色徐变,嘴巴的位置重新整合。
“我给你讲个故事。”坐在前排的美女书记转过身,看着我说。她双目炯炯,天生丽质,智慧聪颖,皮肤皙白,吉星高照,小小年纪,官运亨通,仕途上一路春风。十八岁当团委书记,二十八岁当乡长,去年又提拔到我的老家当一把手。她不仅漂亮,为人也好,人们都叫她美女书记。
“什么故事?”我问道,心里却揣摩着:“她刚上任,我老家的事能知多少?”
“知青的故事。” 她有点神秘兮兮。
“都什么年代了,还知青,老掉牙了。” 我想。
“我们镇中的舒老师和他爱人的故事,” 她继续道,“他爱人是个知青。”
书记话音一落,我心“咯噔”一下,问道:“是不是教语文的舒老师?老婆是不是叫彦茹玉?”
“是!”她诧异地盯着我,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舒老师怎么了?”我追问道。
“舒老师是镇里有名的上访户。每年两会期间,镇里就把他看管起来,昼夜轮流盯梢,还不得让他察觉,毕竟是端不上台面的事,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不留神,他就去北京上访,可苦了基层信访干部。去年,我一上任,他来找我,我感觉他的情况蛮有可能是个冤案,一调查,果然如此。唉,四十年了,也亏得他!我决定给他彻底平反,补偿十万。当然,按实际算,岂止这个数目。”说到这里,书记心突然沉重起来,猫下腰拿起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继续道,“但是,发钱的那天,舒老师却不见了。四处寻找,不见踪影。只得到他家里找他老婆。他老婆接过钱,双手像弹棉花,颤颤巍巍,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我——正——要——去镇里,要——你们——帮帮我——把舒老师找回来,说不定他又去北京上访了,作孽啊!作孽!!说完泪如泉涌。见状,我也忍耐不住,草草安慰她几句,立马赶回镇里,当即召开班子会议,让信访办主任火速上京城。” 书记发现我知道前因,就直截了当地把结果说了,仿佛仅对我一人讲故事,使得大家茫无头绪,纷纷责怪我没让书记把故事讲完整,还问我怎么会知道舒老师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舒老师曾是我的班主任!”我大声嚷道。书记的一番话让我心如刀绞,那些信访官老爷吃着干饭,光会嚼舌头,还不如九华山的泥菩萨呢!愤懑之下,我打破了砂锅,索性把书记的话接过来,呷一口茶,把故事彻底展开。
舒老师叫舒中游,文革前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后留在省城一中任教。他笔头豪健,擅长杂文,锋芒毕露,颇具鲁迅风格。由于《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一文,笔墨犀利,讥讽不学无术,得罪一校之长。文革期间,已荣登革委会主任宝座的校长,以牺牲女生的青春换来工宣队长的欢心,两人联手将舒老师一举拿下——停职反省,下工厂锻炼,半年后,被驱逐出校,下放农村,改造世界观。
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妻子也被迫与他离婚。
舒老师踽踽独行,背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黑锅,沿着暗无天日的路径,云游到我的母校——清江中学,一座排不上号的公社带帽初中,一边劳动,一边教书。
我家乡在钱塘江畔,先前还是一片滩涂,围海造田给了祖上落脚谋生之地,人称沙地,农民被戏称为“沙地江司”,大概是勤劳而又有智慧的缘故。在那里,说的话也似蚱蜢放屁——都是庄稼气,除了大种鸡、络麻和萝卜干外,就是带着盐味的江风。
家乡尽管是沙地,但在我心中是一片生命绿洲。
家乡是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而对于身处异乡他地、举目无亲的舒老师来说更是梦中之梦。一顶“臭老九”帽子,压得舒老师抬不起头来。几百里外的故乡,被银河隔绝,他只有在星疏月朗之夜低头念念而已。身处逆境的舒老师,不顾破草舍的潮湿,不嫌灯光的微弱,不思故乡的亲情,啮雪吞毡,一头埋在乡村教学领域。
舒老师教我们语文,一个浙师大毕业生,教中学语文,如烹小鲜。那时文学大师中只有鲁迅可言。文学就是鲁迅,鲁迅代表着文学。他开讲的第一堂课就是鲁迅的生平。
那堂课至今历历在目。
舒老师一出现在教室,我们都惊愕不已,一个个眼睛瞪得像脸上挂着两盏小灯炮。舒老师一米九几的个子,酷似一根麻秆,脑袋尖尖,颧骨高耸,下巴陡削而严峻,一对招风耳,让米老鼠都甘拜下风。他身穿一件起皱的中山装,领子和袖口油光可鉴,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泛了黄的《鲁迅选集》,径直走到讲台上,把书一放,拿起粉笔,转过身子,面对黑板,猫腰撅腚,开始书写。其姿态颇似螳螂捕蝉。
教室像炸开的锅,爆发出一阵压制不住的笑声。
舒老师心无旁骛,端端正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拍拍手上的粉灰,说:“先生女士们,”话音一落,我们目瞪口呆。教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万籁俱静。我们只知道老师才是先生,他叫我们先生,我们的人格倏然升华。舒老师继续道,“从今天开始,由我教大家语文。”
舒老师给我们讲了鲁迅与许广平的故事,内容鲜为人知,用今天的话来讲是“爆料”,其中还掺杂鲁迅与周作人反目成仇的故事,与我先前听到的截然相反,熟是熟非,不得而知,只觉得新鲜,像股清风,爽心悦目。
小镇的夜晚静悄悄,几乎没有夜生活,偶尔有个半京半绍的剧团下来,演上一场样板戏,另外就是每月一场的露天电影了。只要镇上有演出,舒老师总是第一个把板凳放在舞台正前方。舞台十分简陋,其实是学校操场的司令台而已,无非多了两盏一千瓦的小太阳。公社里几乎所有大的集会都在这儿进行。
舒老师是戏迷,学校演出时他也乔模乔样地串上一角。他的才艺是在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显现出来的。年底各学校总有个文艺汇演,师生同台,一展歌喉。一听说要汇演,舒老师自告奋勇,与音乐老师彦茹玉搭档共演“沙”剧片段《智斗》。当然刁德一的角色非他莫属,形似神似。汇演那晚,大幕徐徐拉开,舒老师从容登场,一腔西皮流水,台下为之哗然:太像了、太像了,唱得像唱片里放的。但是,他只是绿叶,阿庆嫂才是红花,舞台上的红花有了舒老师的绿叶陪衬,相得益彰、珠联璧合。舒老师因此一举成名,同时也落得个刁德一的绰号,这是后话。
舒老师不仅京戏唱得好,二胡也是他的拿手好戏。每当夜幕降临,学校的上空总会飘逸着悠扬的琴声,让人慨而系之。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刘天华的《空山鸟语》,还有闵慧芬的《江河水》……他还能吹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乐器,叫埙,像个小茶壶,发出的声音如西北风穿堂而过。我最喜欢他吹电影《苦菜花》的主题曲:苦菜花开遍地儿黄,乌云当头遮太阳……凄凉、悲壮,激愤,也许他是在排遣心中的郁闷。
舒老师在寂寞中求平衡,自娱自乐,生活就像学校边的小河,寂静、清澈。但这平静的水面终究被春风吹起了涟漪。
学校里来了个音乐代课老师。
音乐老师叫彦茹玉,上海来的知青,十八刚出头,细皮嫩肉,一溜长发,一身连衣裙,长得就像她的名字。那个年代,长得漂亮的姑娘多,穿着时髦的却凤毛麟角。
彦茹玉毕竟大城市来的,与乡下姑娘相比,迥然不同。你敢在春脖子刚拉长就穿上连衣裙吗?彦茹玉就敢,不仅穿了连衣裙,还系上一条乔其纱的围巾。你敢戴胸罩吗?彦茹玉就敢,不仅戴了胸罩,而且还是大红色的。你敢把两条辫子上的牛皮筋解下吗?彦茹玉就敢,不仅解了,而且还把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如一幕水帘。她走路模样如水蛇直立,嘴上还哼着民间小调: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你若问我,像她这样的知识青年,咋不去生产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告诉你,她有个姑父是县里劳动局的干部,是他把侄女安插到学校来。
彦茹玉一到,整个学校躁动起来,青春期的男生情迷意乱,有时会在晚上成群结队去敲彦茹玉宿舍的门,敲完就跑,躲到阴暗处,观察她的动向。彦茹玉先是打开门,露出一个头,警觉地扫视一下,看没情况就把头缩进,关上门。当彦茹玉一关上门,大家又奔过去再敲。这下可恼了彦茹玉,她索性敞开大门,站在屋檐下。她身着粉色的睡衣,月光如流水在她身上流淌,两只乳房像两只大碗倒扣在胸前,起伏跌宕,一头秀发在微风中飘逸,一双酒窝盛满了秋天的夜露,婷婷玉立,风姿绰约,木桩般钉在地上,尖尖地叫一声:“干什么咧,讨厌!”
男生无不为之倾倒,只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已,躲在大树后不敢吱声。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十分荒诞,到底为什么目的,谁也说不上。
自从有了彦茹玉,学校靓丽了许多。一时间,女生们纷纷效颦,张茹玉、李茹玉、白茹玉……群芳毕至,百花争艳,招蜂引蝶。
唯有单身的舒老师无动于衷。他卓荦不羁,白天木乃伊般地夹着发黄的鲁迅选集,穿梭于各年级之间,开讲仍是“先生女士们”,晚上照例拉他的二胡,吹他的埙。
舒老师独来独往,见花不惹春,反而使彦茹玉不安起来,她主动接近舒老师,探究那搓衣板般的身躯里是否少个情缺了个欲。但舒老师却爱理不理的,仿佛彦茹玉是潘多拉的瓶子。
话还得回到前面学校汇演,在舒老师演刁德一时还有个小小的插曲。彦茹玉虽然是音乐老师,但不会唱京剧。最终,还是校长钦定,由舒老师教她。这下可难为了舒老师,但组织安排又不得不服从。从吊嗓、甩袖、走台到京腔气息运用无一疏漏。一个认真教,一个努力学。功夫不负有心人,跟着舒老师的京胡,彦茹玉来西皮像西皮,唱二黄似二黄。日久生情,舒老师紧锁的心扉开启了一道缝隙。
那是在演出之前,服装齐了,道具有了,自己伴奏录音成了,唯独化妆师难寻,情急之下,舒老师自告奋勇,先给自己试妆,成功之后,便予彦茹玉上妆。这一上妆,妆出了名堂。本来二十几分钟的妆,舒老师整整花了一个小时,妆了擦,擦了妆,没完没了。这其中与舒老师的化妆水平有关,更多的是在化妆过程不同寻常的感受。一个坐在板凳上,抬起头,挺起胸,一个趴开脚,弯下腰,由于缺少支撑,稍不小心,舒老师的屁股就会落坐彦茹玉的两条大腿上。起初舒老师还不好意思,见彦茹玉没什么反应,也不太介意了。其实彦茹玉,是将计就计,就在舒老师第一次坐倒在她腿上时,已有异样的感觉,她很是愿意,趁人走开时,还暗示他坐下小憩。
那晚,舒彦俩人天各一方,寤寐思服,思绪无限。对于舒老师来说,一场“智斗”,拉开了人生第二春的序幕,远离的荷尔蒙又回到了身边,梦中的她已闯入了他的心田。而就彦茹玉而言,早在琴声中就萌发了对舒老师的仰慕之情,春来茶馆里又抛出了红秀球,梦里情窦初开,激情难熬。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一场“智斗”,拉近了舒彦两人的距离。从此以后,师生们都把舒彦俩看成天生一对,地作一双。彦茹玉闺房的敲门声自然隐去,舒老师中山装的油腻悄然褪去,领子里镶上了白色花边内衬,腋下的《鲁迅选集》包上了红色书皮……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事,匪夷所思。事情震动整个公社,不亚于前几天日本的九级大地震。
舒老师成了强奸犯,而被强奸的竟然是彦茹玉!
要知道,那年头知青和军嫂是高压线,碰了要电死(被枪毙)。彦茹玉告舒老师强奸,谁也想不到。小道消息五花八门,有的认为不是彦茹玉告的,而是她姑父或家里人唆使的,原因是舒老师是离过婚的,做人家的二婚头犯不着,况且彦茹玉下乡只是走个形式,马上会回城。还有的咬定彦茹玉是个狐狸精,她与舒老师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破了身,生米煮成熟饭甩不掉了,就反咬人家一口。的确,这样的事在当时还蛮多的。人们的理论根据是若女的不愿意,除非是强暴,男人绝对不可达目的。还有种说法是两人在油菜地里,也有的说是络麻蓬里被民兵捉奸,碍于脸面,王茹玉才信口雌黄,讹称是被强奸,但络麻蓬里的说法不对,是人们一种习惯,那季节麻还没成林,至于油菜地倒是可信,当时正值仲春,油菜花开得比车窗外的还黄,金子般耀眼,散发催情花粉,使人的植物神经紊乱,荷尔蒙骤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舒老师的事成为一个谜,另一个斯芬达克斯之谜。
我清楚地记得,被告发前,舒老师来上过一堂课,这也是舒老师的最后一课。讲的是鲁迅的小说《祝福》。他双眼红肿,眼袋耷拉,无精打采,与先前的舒老师判若两人。腋下不再是《鲁迅选集》,而是语文教案,细长的脖子上有一道深红色的印子,喉咙发沙。“先生女士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微微颤抖。同学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上吊未遂,脖子上的红印是绳子勒的。他幸免于难,完全要感谢那低矮的草舍和他一米九几的身高。据说他把绳子系在毛竹椽子上,套上头颈,双脚离地只有十来公分,重力向下,绳子拉伸,脚尖着地,始终断不了气。也是命中注定的缘故,该死时不想死也得死,不该死时想死也难死。
那天,舒老师讲得特慢,慢得让时间也随之凝固。他反背着手,在逼仄的座位中间来回踱步。他的记忆力超强,连个标点都没拉下。为掩盖颈上的血印,他缩着头颈,弓着背,犹如垂柳。他反复地朗诵祥林嫂的那段述苦:“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最后一句他一直重复,近乎于唠叨,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他不情愿地走到讲台,拿起书,低着头,向门外走去,走到门旁,“哐当”一声,撞上门楣。
我们的心都跑到喉咙口。
再次见到舒老师是在批斗大会上,地点还是学校的大操场。此时,舒老师不再是样板戏中的反面人物,而是现实社会当中的坏分子了,是批斗大会的主斗。他站在司令台的前排正中央,双手被反绑着,胸前挂着一块硕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斗大的红字:强奸犯舒中游。他的两旁是陪斗,都是公社里的四类分子,他们胸前也挂着大木牌,上面也写着大红字,地主分子XXX, 富农分子XXX,反革命分子XXX,坏分子XXX,右派分子XXX,他们与舒老师唯一的区别是双手是自由的。
陪斗们的神情木讷,肌肉僵硬,动作机械,双手耷拉,个个头低垂,眼睛盯着脚,人们看到的只有他们的头顶,批斗大会已是他们生活的—个组成部分。而舒老师不同,新来乍到,内心充满恐惧,充满羞耻感,脸色绯红,浑身颤抖,像风中的芦苇摇弋不止。远处望去,在司令台上,他鹤立鸡群,只有一个削尖的脑袋和生柿子般的脸蛋,头颈如长颈鹿一般,两只大耳朵酷似鸽子的翅膀扑棱着。这个温文尔雅书生,以“先生女士们”为上课开场白的老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周身发颤。
我猜想不出他当时的心情,想必他一定为自杀未遂而后悔不迭。
大家都为舒老师捏一把汗,怜悯他的同时也为他喊冤,深感世道的不公,都以为舒老师在劫难逃。
镇革命委员会主任宣布:开除公职,择日审判。
大家大大松了口气,心头巨石砰然落地。
人们开始诅咒那没心没肺的小妖精,义愤填膺,恨不得也把彦茹玉捉到台上进行批斗。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不发生意外,何况又是在春天。春风响,人脚痒,油菜花儿开,俊男靓女心里痒得像猫抓。
舒老师加入了四类分子的行列,除挑粪、扫街外,就是陪斗,隔三差五要上台,开社员大会前要斗一下,审判大会要陪斗一下,说是阶级斗争的弦不能松。迟迟不能结案一是因为舒老师死不认罪,二是舒老师劳动积极,表现好。但是,最后公社还是顶不住彦茹玉姑父的压力,事发两个月后,一个初夏的下午,对舒老师进行审判。
那天,上午下了一场雨,下午雨止转晴,日头当空,东方一道彩虹横空出世,霞光满天。操场上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到司令台。舒老师五花大绑,伫立于台正中央,明显黑了,但壮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面无表情,世界在他眼里已不复存在。
这个结局似乎是命中注定。
当穿着制服的公安出现在台上时,人们屏声敛息,脖伸如鹅,眼珠如蛙,感到大势不妙。
就在公安宣判结果的瞬间,一个黑衣女子披头散发冲上台去,一把夺过民警手中的话筒,大声叫嚷”“舒老师是无辜的,是我心甘情愿!”话音一落,扑通一声跪到在舒老师的脚下,口吐酸水,明显的妊娠反应。
全场为之愕然。
此时,天空出现一群南飞的大雁,在操场上空盘桓,天降大仁于斯也。人们看见舒老师面部肌肉开始颤动,下意识地弯下身子去撑护脚下的女子,他忘了自己被绑着,一个趔趄,像个不倒翁在司令台边缘晃了几晃,要不是黑衣女子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就从台上掉下了。两旁陪斗的四类分子见状,也都提起胳膊,擦起眼睛来。
好了,想必大家也明白,我也不卖关子这个黑衣女子就是彦茹玉,以后成了舒老师的老婆,又为舒老师生了双胞胎,一对姊妹花。舒老师那叫个乐啊,在房门上帖着双胞胎的照相,下面写上几个斗大的字:“亩(母)产二千斤。”使陋室蓬荜生辉。
但是,命运还是给舒老师开了玩笑。唉,舒老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可谓“上帝造人,使其悲哀”。
舒老师恢复了公职,当时谁也没想到去劳动人事部门把舒老师的人头指标给要回来,何况进过一场大喜大悲后,他身上的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恢复公职只是让舒老师重返讲台,他自已也不知道变成一个民办教师。话又说回来,当时民办教师与公办教师没多大区别,从数量上讲民办教师还比公办教师要多呢。舒老师退休后的第六年,政府把民办教师问题一次性解决,都转为公办教师,以后就不存在民办教师。舒老师这时才缓过神来,他本来就是公办教师,恢复工作时,是人家把他搞错了,不仅在位时工资收入少许多,而且退休工资也明显少好多,同时面子上也过不去。不退休没人提起民办这档事,退休后老年人聚会多,工资收入地位是必谈之事,人家问他,你一个堂堂浙师大毕业生怎么是个民办教师?舒老师语塞。
事关生存,事关荣誉,舒老师开始漫长的上访历程。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开始他文绉绉地用笔说话,语气也缓和,把自己的经历如实反映,写到事发原因时,他只淡淡描述:那时,年轻气盛,与我现在的爱人彦茹玉发生了风波……这状书是在一次同学会上,舒老师给我看的。见到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十分苍老,背驼得厉害,身子像个“7”字,脸像打了霜的菜叶,唯一不变的是头上支楞的两只大耳朵。我与他聊鲁迅,问他对现在许多文人靠鲁迅吃饭有何看法,他听后脑门突冒火焰,扬起头,欲把“7”字变成“1”字,说:“鲁迅已经死了!”我发现我冒犯了他,就不再言语,而他把话题一转,讲起他的冤屈,滔滔不绝,几乎与每个同学都讲了一遍。
我脑子里浮现出他上的最后一课,只是现在的他若在黑板前写字,再也不用吃力地猫腰撅腚,而是天然凿成。他朗诵的祥林嫂的话在我脑海萦绕:“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
讲到这里,我鼻子陡然发酸,车内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我身上,大家已经忘却了旅途的疲劳。美女书记的上半身横在走道上空,直愣愣地盯着我,愁眉苦脸。
“书记,咋了?你当机立断,把舒老师的事给解决了,应该高兴才是。”我说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书记莫名其妙地谦虚起来。
“你客气什么,到底咋了?”我问道。
“那天,信访办主任马不停蹄地坐飞机赶到北京,直奔火车站。做梦也下曾想到,舒老师被铁路派出所工作人员送进了铁路医院。”书记突然哽咽起来,眼里沁出泪花,继续道,“下火车时,舒老师重重地摔了一跤,头部着地,右脑颥内严重出血,引起严重的失语症和失忆症,有时半夜里会突然冒出几句《智斗》里的台词,或者是《祝福》里祥林嫂的话,现在还在医院呢……”书记说着把身子缩回到座位,看来已不能自已。
“嘎吱”一声响,车子在陡峭的山坡上停了下来,导游大声说道:“各位领导,我们已经进入九华山风景区,希望大家不虚此行,让地藏王菩萨保佑你们。”
“不要保佑我们,让她保佑舒老师吧!”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囔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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