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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天气乍暖乍寒,这两天气温突然高起来,呢子大衣都穿不住了。
护养院新到了一批新药和器械。玉翎逐一打开纸箱,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摆放。忙忙碌碌地,一转眼也就到了晚餐时分。
玉翎拿出自己从家里带的晚饭,用微波炉热了,才吃没几口,手机响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起来却传来王涓涓的声音: “我……有事儿找你,翎子。我在你们对面的‘蓝星星’购物中心。”
这么说她是从公用电话亭给她打过来的。玉翎相当诧异,问她:“怎么了?车子出问题了吗?”
“不,不是。我想去找你,你可不可以到大门口来接我?”
玉翎刚想叫她直接走过来上二楼找她,话到嘴边又改主意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实在有些蹊跷。涓涓并不是个霸道不懂事的女人。明明知道她在上班,却要求她出去接她进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玉翎放下饭盒,沿楼梯下到大堂,突然有一把声音用中文叫住她:“沈小姐!”
玉翎闻声回头,眼前的人竟然是刘家鼎。他正推着轮椅上的弗兰克上尉,离开餐厅往电梯的方向去,看样子他们刚刚一起吃过晚餐。
“咦!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您?”她含笑招呼。
他今天穿着白色蓝条纹的休闲上装,配深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和前两次见到的全套西服革履的样子又不同。
弗兰克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你们认识!”
“沈小姐是华裔圈里有名的摄影师,”刘家鼎微微俯下头对弗兰克说,笑吟吟的目光却一直在玉翎身上。
弗兰克朝玉翎扮个鬼脸:“嗬,丫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得了,董事长先生,别出我的洋相吧!”玉翎笑道。这刘家鼎真算不上一个英姿挺拔的男人,只是有教养有学问,不管在什么场合出现,都彬彬有礼,从容不迫。而且,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慑人的神情。玉翎不自觉地避开他的视线,问弗兰克:“你们很熟悉?”
“我们从前做过二十几年邻居啊,早就熟悉了。Jason喜欢下象棋,久不久过来找我杀他一盘,”老弗兰克哈哈笑。
“你说过你在护养院工作,没想到居然是这一家,这么巧!”刘家鼎说。
又是一个“没想到”,今天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怎么这样高?玉翎心里模糊地嘀咕,因为惦记着涓涓,她顾不上多聊,送他们上了电梯,便转身奔出门口去。
“蓝星星”购物中心就在护养院对面,宽阔的停车场上,涓涓站在她那辆本田东风小车旁边等她。玉翎碎步小跑到她面前,立刻被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她的头发还是象平常那样,随意地一把扎在脑后,衣服也整齐,可是她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左边脸颊上的一片瘀青已经微微肿起来,把她的眼睛也挤得一边大一边小,看上去真是骇人的。
“涓涓!”玉翎失声惊叫,抓住她冰凉无力的双手。这伤痕绝不是摔伤或者撞伤,明显是被人打伤的。
“还不止这一处。你帮我料理一下,翎子。”她虚弱地笑,非常安静。“我不能去医院,来找你,也不敢自己直接进去。”
她这副样子,确实不能从正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去。玉翎搂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往后面紧急出口的小侧门。她们沿防火楼梯上去,进了玉翎的办公室,她关上门,开始察看涓涓的伤口。
涓涓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玉翎,默默地解开了那件紫红色衬衣的纽扣。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明亮,冷静……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她的肩上,腰上和腿上,都有又青又紫又红又肿的伤痕。手臂上的瘀血相当厉害,有的地方破了皮,凝结的血还是鲜红的,令玉翎不忍卒睹。她用酒精为涓涓消毒,触到表面破损的皮肤,涓涓会痛得全身一震,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吭一声。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下得了手?玉翎的眼泪竟忍不住,滴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
“不要哭,翎子,”她的手越过肩头,抓住了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玉翎抹去眼泪,仔细为她涂上外伤药,一句话也没多问。其实不用问,事实明摆在眼前,打她的人除了章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想到章明平时谨慎斯文的样子,玉翎的心都寒了。
等玉翎弄完了,涓涓整理好衣服,指一指桌子上摊开的饭盒,对她说:“先把饭吃了,该做什么尽管去做,我等在这儿,不要紧的。”
玉翎点头,知道她必定有很多话要说。赶忙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又把老人们晚上的药检好,推出去一一送到。转了一圈回来,她给涓涓倒了一杯水,重新在她面前坐下。
“不是第一次了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玉翎问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涓涓居然笑了,凄凉而无奈。“我们刚结婚那阵子还好。后来他总觉得自己明明不比别人笨,生活却不如别人好,心理不平衡又有苦说不出,我不就成了他的出气筒。”
章明的家乡偏僻穷困,他能考上名牌大学已经是方圆数百里的状元了。后来上了研究生,紧接着出国深造,娶了教授的女儿,又进入美国大学执教,够光宗耀祖的了,还有什么好心理不平衡的?诚然他的薪水不算高,也还没有拿到终身教职,但自己过的日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和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可比的?岂不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再说,玉翎皱紧了眉头:“实在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挖个大洞把自己埋进去算数,闷在家里打老婆算哪一路英雄?”
“在他们老家,不打老婆的男人才是狗熊,他从小就是看着他爸打他妈长大的。”
“可这是在美国!你一旦报警,他是要被送进局子里去的!蹲几天监狱还是小事,被留下一个家暴的案底,终身洗不掉,他这下半辈子还要不要事业前途?”
“家丑不可外扬,他认定了我爱面子,不会把这种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我一个没了脚的螃蟹,离了他,还不是自寻死路?”涓涓苦笑。“他心情好的时候也知道错,也忏悔,痛心疾首地表示再也不会对我动粗了。可是……”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能够改变男人的只有上帝,绝不是女人。玉翎到此刻才明白,怪不得她不敢要孩子,怪不得她一再强调,她和章明的婚姻远不是他们这些朋友眼睛里看到的样子。委屈成这样的日子,也亏她熬了这么久。
涓涓低下头:“我一直很犹豫,不敢轻举妄动,希望他能改变。可我越是忍耐,他越是变本加厉。我想,这是一种病态。”
玉翎看着她:“如果你申请家暴保护令,可以得到医疗、住宿、法律咨询、就业培训等等一系列服务,而且都是免费的。”
“我知道,但我没有报警,”涓涓清清楚楚地说。否则她今夜就直接去医院,不会悄悄地来找玉翎了。“他这些年也不容易,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亲手把他送去坐牢。”
到这种地步了,也不肯赶尽杀绝。玉翎赞许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出来的时候,有邻居看见吗?”
“我直接从车库把车开出来,又是晚上,肯定没人看见。”
“要是不报警,你就得不到任何专业的协助,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了,”玉翎说。“这和一般的夫妻怄气可不同。”
“我今天跑出来了,并不打算回去,”涓涓看着玉翎,眼睛清澈明亮,那是心意已决,破釜沉舟的倔强。她说:“即使在外面饿死,也比被他打死强。”
确实应该离开他。然而——玉翎问她:“章明知道你的想法吗?他会放你走吗?”
涓涓紧咬一下嘴唇,摇摇头:“他绝不会想到我会提出离婚。”
离婚是件大事,更是麻烦事。玉翎低头想了想,对她说:“离不离婚,或者怎么离这个婚,还可以从长计议。不要担心,我们大家肯定都会帮你。”
“今天晚上,我想暂时住到你家去,行不行?”涓涓说。
玉翎点点头,反正中恺这几天出差,她也是一个人在家。“不过,”她拿起自己的手机。“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要把你身上今天的伤都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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