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带走一切,街道上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环卫工人扫走了一茬又一茬无根的落叶,曾经四处冲撞的毛头小子黎空早已蜕变成意气风发的少年。
黎空就是我,我叫黎空,年方二十,无父无母。
出来混口饭吃,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走南闯北,不甘地过早体验着社会熔炉的辛辣酸楚。混了这么些年,明面上我就一小混混,是帮人看场子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整日无所事事,插科打诨。
有些事自己门儿清就行,我没文化,也没那张文凭,正经工作谁能要我?找个混日子的工作,真正来钱的,嘿嘿,是掩着人面,适合黑夜里干的事—-帮人处理尸体。
大多数人对于接手这类事情都有颇多忌讳,什么活人接触死尸会沾染晦气啊,影响运势啊,更何况还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的无名尸。可雇主一般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手也大方,在可观的酬金面前,哪怕是先对着死状惨烈的尸体吐上一通,这活也值得干。
我也不记得具体干过多少单了,处理流程逐渐上手熟悉,钞票也越数越多,晦气什么的见鬼去吧。
01
晚上十一点,迪乐酒吧门前灯火通明,有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也有孤身一人摇摇晃晃落寞地顺势滑出,再趴在门口的长椅旁大吐特吐,最后起身一招手,坐上出租车潇洒离去。
我才刚下班,和一群小伙伴刚约着吃完夜宵,王通搭着我的肩头,笑嘻嘻地说:“我说小黎子,今晚咱一起去隔壁场子找点新花样玩玩吧,刚来一批货,贼水灵。”
那哪成,晚上还有个大单子,我赶忙摆摆手说:“不了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德行,一到点就犯困,我得回去睡觉了。”
“喊,你小子真没劲。”一旁的小刚见我拒绝,挤上来就是冷嘲热讽,“通哥,还是我们去吧,人社会精英和咱玩不到一起。”
“小刚,话不能这么说。那小黎子,下次再一起吧。”王通充当和事佬,看看我,再看看小刚,两句话将暗涌的纷争一带而过。
“走喽!”小伙伴们大摇大摆地朝隔壁场子进发,我静静地看着他们,饱暖思淫欲,真好啊!
得,我也该去干活了。
02
今晚的单子酬劳很多很多,大约是往常单子的十几倍,地点虽然是从没去过的偏远郊区,但这笔金额不小的买卖几年难得一遇,这次好运气遇到个出手阔绰的主,还能说什么二话。
带齐装备,到点,上车,一气呵成,看来今晚会很顺利。我按捺不住激动,暗自想着,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上这么大的单子,这次可得好好干,动作利索些。
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盯着车前的路,入眼都是一片相同的无尽黑暗,心春不止。
“小伙子,半夜这么晚还去郊区干嘛,我跟你说,那一块可邪得很,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真别去了。”司机师傅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率先抛出话题。
我心想,我还真就在干邪乎事呢,传说多了去了,谁信?但干这种邪乎事可不能随便秃噜出去,我只能冷着脸应答师傅:“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郊区,我去看看他。那一带可真有什么邪乎故事?”
“嘿,我这人啊有时候半夜无聊,就出来拉客,每次都能遇上半夜三更要去郊区的,我心里害怕也没辙呀,这钱多又能消磨时间,我就壮着胆跑了好几趟。起初我还以为没什么,接的都是一些正常人,可那天就突然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了?”捧场的我装作被故事吸引,紧接着追问。
“不对劲,拉到个黑不溜秋的客人,手上提着黑色包,戴顶黑帽,还带了个黑口罩,又穿了一身黑衣服,我那天要没留神还真就撞上他了。他和别的客人不同,只要求我载到路旁就下车了,我这人胆量小,也不敢多说废话,等他下车后我就急忙开车走了。可这一走我才反应过来,前面一段路车里没打灯,外面也黑漆漆的,到了郊区反倒有了路灯,他哪是穿什么黑衣服黑帽子啊,那是整个被血染成的!”司机师傅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手微微颤抖,似乎对那件事还心有余悸。
“你怎么知道那是血啊,黑灯瞎火的,再说血也是红色的,你怎么就能认定那是血呢?”我抓住故事的疑点和司机争论起来。
“他衣服的背面是白色的,喷溅痕迹特别清楚,我以前是在菜市场里帮人杀鸡的,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聪明的人在做事时就不会穿白色衣服,染上了也洗不掉。”司机师傅信誓旦旦地回答,还特意偏头也着眼看我,又很快转过去。
“我可不信,这种设计风格的衣服多了去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就别瞎扯了吧。”
“你爱信不信,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信不信凭你。”
随着话题的结束,目的地也到了,等付过车钱,那辆车不待停顿拐个弯就开走了。
03
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古怪,下车后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直冲天灵盖,别说,这种提神效果还是挺带劲的。
周围的环境就是印象中郊区的荒凉,伴着凄冷的月光,风吹草动,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动静。我无心多做停留,早点上手早点完事,提着包就急匆匆赶往雇主提供的地点。
目的地是一家废弃工厂,看得出来被人重新翻修过,地上都是油漆的痕迹,但距离翻新也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到处都脏兮兮的。
正是半夜时分,周围静悄悄的,仅有的窸窸窣窣的风扫落叶声也悄然隐去了踪迹。
“这地也静得出奇了吧,要真干点什么还是个顶合适的地。”我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无助地紧紧攥住手中的包,趴在工厂的门缝边上张望着,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推开大门,往里一探究竟。
生锈的铁门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刺耳的抓挠声,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入眼却没看见想象中的废弃机器、油漆桶,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一层叠着一层,包裹住孤零零的工厂,还有孤单伫立的我。
“这地可说不准有没有人,还是小心点比较好。”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脚步踢踏,谁知正巧踢中了一个不明事物,像是一根钢管,一连串清脆的声音往前滚动着,咕噜咕噜又戛然而止,在寂静黑暗的工厂里,一举一动都在感官中无限放大。
我紧张地咽咽口水,不安地晃动着手中光滑的手电筒,光束穿不透层层叠叠的黑暗,只能带来一小圈混沌的短暂安宁。
再试探着往前摸索,却怎么也再没踢到那根钢管,短短几十秒却像走了十天半个月一般,强烈的不安感逐渐蔓延至全身。
“不对,那根钢管没有滚出那么远,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我心中这样想着,开始呼吸急促、手脚哆嗦,脚下的步伐慢慢加快,试图逃离这儿。
嘭!
伴随着一声不知名的巨响,工厂里开始有了灯光,一盏盏暗黄色的暖灯接连亮起,我也得以看清整个工厂的全貌,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墙壁,还有无数盏挂在墙壁上的灯,散发着浑浊的光....等我缓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工厂的另一头,离门口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尸体呢?”我小声呢喃着,在这个幽静的空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回声,突,但更显得诡异。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瞬间整个工厂都回荡着这句话,慢悠悠的声波却愈来愈尖锐,不断击打着我的耳膜,在耳边嘶吼着。
我松开手中的包,手电筒也随之落下,滚到了不知名的角落。即使蹲下来紧紧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依旧不依不饶,刺激着急促跳动的神经。
“尸体呢?”
“尸体呢?”
我在问谁?谁又在问我?
一刹那间,诡异的声音戛然而止,工厂的灯光也同时熄灭,我的眼前,又充斥着熟悉又可怕的无尽黑暗。
“这一单我不做了,不做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恐惧逃离的念头渐渐涌上心头,我开始狂奔起来,向着先前记忆里大门的方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可这条路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怎样都跑不到尽头。
可是我跑不动了,身体越来越沉重,像是有什么东西拖着一般。
我慢慢停下来,想拿些称手的工具来防卫,却发现自己随身的提包已经不见了。
“放轻松,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放轻松.…”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双手紧紧抱握,压在胸前,内心不断祈祷,试图安抚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慢慢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情况。
粘稠,湿润,恶臭,在接触到绑在自己腰上绳子的一瞬间,我脑中只有这些想法,腐烂的味道侵袭而来,我用手捂鼻子,又发觉手上带着的味道更甚,还有一股黏糊糊的触感。
我攥住绳子,用手掌紧缠两圈,将绳子一步步朝自己方向收紧。
“嘭”,又是一声巨响,灯光再次悉数亮了起来,这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身后绑着什么东西。
人。
不,应该是死人。
四肢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崭新的衣服整齐地套在身上,没有沾染到一点污秽,就像.……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玩偶。
“这件衣服...怎么....…那么像…...我的?”
我低下头来,借着灯光看清了自己的袖口,裤管,全然是黑色的,不,是红色的,狰狞的红,玫瑰一般的红,在身上各处绽放开。
强烈的不安感吞噬过来,我不断地撕扯衣服,试图阻挡玫瑰在身上蔓延,红色、黑色却依旧在衣服上晕染,它们的痕迹怎么也抹不掉,怎样也甩不开,脚边掉落的帽子和口罩,是和地板相近的颜色。
“原来,是我吗?不是我,不是我,我叫黎空,家住在,住在...”“家住在哪?”
“我叫黎空,我叫黎空,我是黎空.……”
“那我是谁?”
“黎空,我回来了。”
这天晚上,在这个破烂不堪的工厂里,在月光的侵蚀中,是谁在用生命中最炽热的话语,在我耳边低吟?
04
“小伙子!到啦。”一声大吼把我唤醒,虚实交换,蜷缩的身子猝然展开。我急忙起身看了看周围,长舒一口气,车内狭小的空间却充斥着被包裹的安全感。
“原来是一场梦吗?”我茫然思索着,口中不自觉地小声呢喃,刚刚的场景实在是真实得可怕。
“干嘛呢,到地方了,之前说的钱快结了,我还要回家呢。”司机师傅着急忙慌地催着交钱,等我下车后直溜地拐弯走了,只剩下我一人在原地发蒙。
“叮咚”,手机短信提示音及时地响起,将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是雇主发过来的信息,只显示了一个信息点,默工厂——这次任务的地点。
“默?工厂?是梦中的那座工厂么?”
带着满腹疑问和一丝恐慌,我加紧脚步,凭着模糊的方向感,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一家工厂面前。斑驳的油漆痕迹,脱落的墙壁,紧闭的大门,一切都是熟识的景象。
我有些急切地推开工厂的大门,还是那熟悉的刺挠声,和一望无际的黑暗。
“这工厂里的灯难不成是声控
的?”我心想,从门口捡起一个油漆桶,怯生生地朝黑暗中扔去,“嘭”地一声,心脏的跳动也在这巨大声响中慢了一拍。
壁灯接二连三亮起来,工厂被照亮的同时,油漆桶也在不停地向前滚动,卡在了一个人影前面。
那是我不曾注意的工厂另一头,一个人驻足在光与暗的衔接处,脚尖处抵着一只闪烁的手电筒,手上提着黑色的包,不动声色。
只有一刹那短暂的光明,随即工厂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再次捡起旁边的空油漆桶,朝里头扔去。灯再次亮起,工厂另一头的身影不见了,只剩下黑色的包,手电筒浑浊的光闪了又灭,最终归于寂静。
“你在找什么?”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个黑暗中消失的身影,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以我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调,熟悉的装扮,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条件反射想开口回应,但身体却先一步感受到未知的风险,浑身肌肉僵硬无法动弹,我的嘴微微张了张,喉管呼噜呼噜,看起来像个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哑巴。
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后背被冷汗浸湿,我仿若一个木头人,和那个身影无声对峙着。
无声无息,黑暗再次淹没整个工厂,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东西还站在面前,对方的呼吸几不可闻,像鹅毛在颈间肌肤清扫,令人汗毛颤立,是人?还是鬼?
刺骨的风钻进衣服里,在皮肤上游荡,试图驱赶那贴身的湿漉漉汗水,全身粘腻又冰冷。
血腥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开来,我意识到此时此刻必须马上逃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挣扎着,身体却像被枷锁捆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咚.……咚....”,温热的液体从我手中释出,缓缓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手腕上粉嫩的肉外翻着,股股鲜血四方流溢,汇聚在轻轻点动的指尖,被鲜血染红的手掌,没有痛觉,我垂目,黑暗中目不能及,只能听着一滴滴血液落下敲击地板的声音。
咚.……….….…
咚.……咚.…..…
05
“小伙子醒醒,到地咯!”我被司机师傅突然出手的一巴掌拍醒,睁眼看见的是司机师傅一张讪笑的大脸,“刚才看你睡着了,全身抖个不停,怎么都叫不醒你,又怕你是中邪还是怎的,只好下了重手,嘿嘿。”
突然惊醒的我痛苦地捂住半边脸,来不及发脾气,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又是梦吗?”
“你呀,估计是睡迷糊了,大半夜来这个地方有点邪乎啊,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快点交钱下车吧,我还要赶回家睡觉呢!”司机师傅催促着我,手上拿着发票。
“我不去了,我要回去,按原路返回。”我环着怀中的包,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心安的力量,望着窗外,车窗里倒映的眸子闪烁着惊疑的光芒,连语调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三更半夜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又.……”
“给钱就办事,你快点载我回去就是了。”
司机师傅被噎了一下,沉默中掉头往市区方向开去。
“近日,我市发生一起性质严重的连环杀人案件,嫌疑人黎空将郊外一家废弃工厂装修成屠宰场,犯下近百宗案件,嫌犯仍未抓捕归案,失踪时身着黑色外套,戴黑色帽子与黑色口罩,随身携带一个黑色提包。请广大市民注意保护好自身安全,如若发现嫌疑人踪迹或相关信息请立即拨打报警电话....近日,我市发生一起....”深夜里的电台突然跳出,声音格外清晰,不管司机调任何频道都在重复播放这一则新闻。
“这电台怎么自己开了,奇怪。”司机师傅见调频道不管用,直接关闭了电台,四周又陷入沉寂。
听到自己成为杀人犯的我,意外地没有任何反应,直愣愣地盯着窗外。
“师傅,你认识黎空吗?”
“黎空?让我想想…..不就是刚才电台里说的那个杀人犯吗!”
“嗯。”我平淡地应答,嘴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06
回家了。
家中的一切陌生到极致,我掌心摩挲着身侧的墙壁,低头没有动作,那是无声的祈祷,也是沉重的默哀。
空旷的房子尽头突地竖着一面全身镜,以镜子为中心,一个个玩偶井然有序地排列开来,每个玩偶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挂着僵硬的微笑,像训练有素的迎宾队伍,机械地迎接着我的到来。
我站在镜子面前,垂目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朵妖异的玫瑰花绽放晕开,鞋子又变黑了。
浓密的黑发中掺杂着些许银白,刺手的胡茬,全黑的衣服....我仔细摩挲着自己的脸庞,与镜中的双眼对视良久。
相顾无言,我转过身去,从卫生间拖出一个崭新的浴缸,一桶桶水灌满浴缸,水面晃动的波纹不停歇,我躺入浴缸之中,直视镜中的另一个黎空。
红莲盛开,月光飘洒在水中,玩偶们突然活动起来,都聚集在浴缸边,看着满池的荷花拍手叫好,我轻轻闭上双眼,耳畔满是人们的欢呼声,嘈杂,喧闹。
黑暗,还是那片黑暗,我沉默,我什么也没想,我又拿起身旁的油漆桶,朝黑暗中砸去。
嘭!
灯亮了。
“黎空,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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