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少女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干净的白衬衫,笑起来的温暖,指节分明莹润纤细的手和认真时不经意间的皱眉?
陈漫不是。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时间研究学校里哪个男生打球的姿势最好看,哪个男生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哪个男生解数学题时认真的样子让人心动。因为那时的她,坐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从早到晚不抬头地苦学,手里永远拿着笔,眼里永远只有那几道题。
因为她想离开这里,她受够了姑父鄙夷的眼神,受够了表弟无理取闹的折磨,受够了姑姑表面疼爱背地里给她装过期了的面包当午餐。
但是她没有办法,除了学习,好好学习然后考上省内最好的高中,好好学习去读最好的大学,她要用努力证明自己,因为自从抚养她长大的奶奶去世后,她在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刚刚搬来这个城市,住进姑姑家的别墅的时候,她不认识路,觉得小区里的房子全都是一个样子,第一天上学就因为这个迟到,在教室最后一排罚站了整整一个礼拜。
后来她想办法,拿着一根粉笔在沿途划标记,但是在她拿着那根白粉笔碰到最后一棵树干时,小区保安开着巡逻车走到了她面前。
她被带回家,看着姑姑和姑父对着人家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看着表弟不屑的眼神,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在书房门口听到的那句:“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种!”
她知道姑姑看不起她的爸爸妈妈,也是,爸爸当年开车出了事故的时候,妈妈正怀着她,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后来送到医院还患上了抑郁症,她不知道那时的妈妈是如何熬过那四年黑暗的时光,她对妈妈最后以及唯一的记忆,就是四岁那年的生日,妈妈站在窗口对她说:“漫漫,妈妈死了你害不害怕?”陈漫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就穿着那条白裙子从窗子跳了下去。
后来她被送到了奶奶家,跟叔叔家的表妹和表姐争吵到奶奶去世,被临终的奶奶托付给经济条件最好的姑姑。
她一开始真的是近乎讨好地对待姑姑家的每一个人。表弟扯她的头发,她都要掉出眼泪,嘴角还是勾起的。姑父看她的眼神里满是鄙夷,说话的语气里透着不屑,她一直都是微笑着给他端茶倒水。姑姑塞进她书包里的午餐,都是表弟不愿意吃的,放到发霉了的东西,她把霉菌挑掉,使劲咽下去。
她用自己的隐忍,换来姑姑家人的得寸进尺和不屑一顾。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只有十五岁,奶奶留给她的房子和存款都被姑姑拿走了,她没有零用钱,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患病四年的母亲,已经把家人的温情和忍耐消耗完全。小舅舅在街上看到她的时候,都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
所以她只能留在这个表面温馨和谐的豪华别墅里,做着一个别人眼中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的蛀虫。
因为不认识路,她每天都要早早起来,轻手轻脚地出门,然后花很长的时间在小区里绕来绕去,直到有一天,她看到穿着黑白校服的林熙。
那个男生,只是背着书包低头走路的背影,就让她想起一个成语
摄人心魄
起初跟着他,只是为了快点找到出去的路,但是后来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着林熙的背影,从那个背影里她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也看到那个男孩浑身的桀骜不驯。
知道他的名字,是后来的元旦晚会,看到台上那个拉着小提琴的颀长身影时,台上的灯光流转,他纤长的手轻揉着弦,划出优美的音符。只看到他下台的一转身,他的背影时,她一下子就确定,这就是她每天跟随着的身影。
她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传纸条,给同桌那个号称“万事通”的家伙,就是为了问他的名字。
得到答案后,她在心里默念,林熙,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的父母一定是很相爱的,才会给他取这样的名字。同桌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良久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林熙是初二一班的班长,学生会主席,咱们学校女生公认的校草,还是上次联考的全省状元,你好不容易开窍,可别喜欢他啊!差距太大了。”
陈漫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揉了又揉,漫不经心地看着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拿绳子画圆,然后趁她一转身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认识了路的陈漫还是会偷偷跟在林熙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想自己的心事。林熙喜欢戴着耳机走路,在没什么人的时候,哼歌就会很大声,但是陈漫很喜欢,他唱歌的声音都那么好听,有时候她会忍不住轻轻地和。林熙不喜欢整理耳机线,那些线团总是缠绕着,像解不开的结,后来她听过了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一听到这句,她就会想起当年他白色的耳机线。
林熙比她高一届,在她升上初三年级那天,他毕业了,成绩很好,被送到美国读书。从那天开始,她上学再也看不到前面那个颀长的身影,她学会了戴着解不开结的耳机,听那首矛盾的死结,然后站在没人的地方哼唱出声。
在陈漫终于考上重点大学那天,她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姑姑和姑父没有来,她一个人把四十多斤的箱子搬到四楼。
大学的生活还是很平淡,她还是低着头从早到晚,只是每天看着解不开的耳机线,她会想起那首矛盾的死结。
直到毕业的那一天,在聚餐的那家酒店包间里,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她在那台老式电视机里她看到一个背影,手里的杯子咣当一下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电视里的画面,漂亮的主持人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在美国学了三年的经济,去音乐学院读书。他还是那样淡淡地,他说,因为喜欢。
她知道,她懂,因为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就像他对音乐,就像她喜欢他。
从那天开始,她重新认识了林熙,那个作为知名作曲家归国的版权财阀,年纪轻轻就捧回了国内外无数音乐比赛的奖项,还作为亚洲的代表参加了美国的演奏比赛。音乐厅门口的大幅海报上,是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肃穆,有着非同一般的感觉。老天还是很偏心,给了他独一无二的音乐才华,还给了他那张精致的面孔,他的音乐会场场爆满,经常有女粉丝花高价买一张后排的黄牛票。多年未见,她越来越暗淡,他却比以前更耀眼。
习惯了在远处眺望他,她庆幸自己年少时心悦的少年现在是这样优秀,也痛恨着现在这样不争气的自己,她很想去他的音乐会,她想看他拉小提琴的样子,她想听他弹唱自己写的歌,但是兼职的工资只能勉强够她吃上一天两顿的饭,音乐厅昂贵又不易买到的门票只属于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有一次她在门口跟他那些疯狂的女粉丝挤在一起等了很久,听到他从后门进去的消息时,被身前那个女孩尖尖的高跟鞋踩到脚,脚背肿了好几天。
生活真的就是会跟很多人开玩笑,它给林熙良好的家境,横溢的才华,无可挑剔的样貌,却给陈漫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偏偏这样的陈漫,喜欢那样的林熙。
七月的时候,毕业已经很多天,投了很多份简历的陈漫终于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那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招聘,入职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替一家国外的小提琴会社找代言人,这个国外的品牌刚刚进入中国市场,急需一个影响力大的代言人提高知名度。
听到小提琴,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浮现了那年林熙在元旦晚会上的身影,可是当她把提案交给负责人的时候,那个一向亲和的女人竟然一反常态地否决了她的提案。
她第一次义无反顾意志坚决地追问原因,那女人慢慢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镜,然后淡然地回答:“这个提案的可行度不高,林熙这个人虽然知名度够了,但是他回国这些年,我还没听说他接过什么品牌的代言,他的经纪人对这个也卡的很严。”然后她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所以这个提案几乎行不通。”
陈漫紧紧捏着自己的裙角,看着她慢慢地喝完那杯咖啡,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站起身,用孤注一掷的语气郑重地承诺:“只要您愿意采纳我的提案,林熙那边的工作我来做。”
谈代言的工作并不顺利,她给林熙的经纪人写邮件却没有得到回应,其实她也没有把握,所以天不亮就站在他经纪公司门口等,冬天的寒风从她大衣的领口袖口钻进来,有时候甚至要把瘦小的她吹走,她就那样笔直地站了好久,直到那辆在电视里见过的三叉戟驶到她身边,在那辆车将要驶向地下停车场时,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一下子冲到马路上挡在了车前。
驾驶位上的人似乎吓得不轻,一个急刹车,保险杠差点碰到她的腿。
车上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冲下来,一边朝她走来一边吼:“你不要命了?”她低下头,活动着自己的腿:“没事没事,没有伤到。”然后抬起头准备说代言的事,看到副驾驶座上的那个揉着脑袋的人时,一下子愣住了,到嘴边的话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他戴着墨镜,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这就是她从小喜欢着的人。
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对面的司机还以为她是个狂热粉丝,瞥了她一眼就要转身离开:“小姐,这是林先生的私人行程,现在不方便签名,也不方便合影。”陈漫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了,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车门那里挡住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我是广告公司的代表,想来谈一下关于林先生代言的事情。”
男人身形魁梧,几乎不花什么力气就打开了她身后的车门,坚硬的金属磕在她背上让她一踉跄,她还是伸手去拦:“我知道林先生不太喜欢这种事情,但是我做了调查,这家品牌的小提琴确实很好,音质没有问题,在国外知名度很高,而且对方开的条件也不错。”男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开,车门关到一半的时候,副驾驶上靠在座椅上的人突然直起身,摘下墨镜和耳机的一边,侧过头看向这边,眼神中带着刚睡醒的疲倦:“哥,怎么了?”
“哦,这边有个人说代言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欢拍广告,我让她回去。”男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推着车门那里的陈漫。陈漫意识到这是她让林熙认识自己的最后机会,她拼命抓着驾驶座,指节发白的时候才喊出了一句:“林先生,我是您中学时的学妹,我能跟您谈谈吗?”
林熙的目光扫过来只是一瞬间,这个瞬间却在陈漫脑中回放了很多年,然后和童年那个戴着耳机的背影,拉琴时颀长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成为烙在陈漫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你心里有没有喜欢过这样一个人,看到他的瞳孔在你身上聚焦的时候,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对你笑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背景。
陈漫有,就是现在。
所以当她意识到林熙在冲自己笑时,他脸上的表情起码保持了一分钟,连那样温暖的笑容都变得很僵硬。
今天的林熙和平时她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不一样,他没有化那种很浓的舞台妆,不是粉丝眼里那个魅惑的王子。但是陈漫喜欢这样干净的林熙,他跟那时一样清秀,是她的初恋,有那种属于青春的感觉。喜欢他这么多年,跟在他身后这么久,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觉得梦幻,觉得不真实。更不真实的是林熙说的话,林熙说:“上车吧。”
“呃?”陈漫觉得自己好像说不出话,脸上腾地烧起来,全身发抖想要逃跑。
“上车啊,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林熙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她之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有人笑起来就像雪山上日出时的阳光,能让人从心底暖起来,她没有见过雪山上的日出,但她觉得应该就像此刻他的笑容一样,
“呃,嗯!”陈漫还是只能说出单音节的词,她僵硬地转身走到后座那里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又无所适从。一路上车里的空气都很安静,林熙一直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司机大哥更是板着一张脸全程面无表情,但这样的安静反而让她觉得舒服,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她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喜欢林熙的事藏在她心里这么多年,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她看着林熙从一个学长变成现在的知名艺术家,看着喜欢他的人越来越多,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甚至打算把这件事一直藏在心里,看到别的女粉丝在喊林熙我爱你,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书上说真正的爱往往是说不出口的,这时她才发现,她对他,是真正的喜欢。不是当作偶像,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把那个优秀的男孩当作精神支柱,当作远方的灯塔。所以广告代言的事她说她会去谈,不是因为她真的有把握,也不是因为她有多想得到那个职位,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见到他的机会。拼命拦车,不是因为她多勇敢,是因为她想谈成这件事情,代言的事情谈好了,她可能就有机会见到林熙。但是她没想到车上的不是经纪人,更没想到他会愿意听她说话。陈漫小心翼翼地喜欢了林熙这么多年,他就是她的整个青春,所以面对他的时候她甚至找不到自己。
坐在咖啡馆的包间里,陈漫捏着桌布的角,然后看着林熙慢慢端起那个杯子,抬起眼睛:“你要说什么?”
“我,我喜……我是来谈广告的事情!我知道您不喜欢拍广告,但是这家不一样,您小时候一直用的那把琴就是这家生产的。”陈漫很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在差点就要表白的时候,竟然能一下子找到说辞,尽管语速很快结结巴巴,但是没有暴露自己。
“就这些吗?”他喝了一口之后放下杯子:“嗯,我答应。”
“呃?”陈漫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您是说,您答应接这个代言?”
“对,你来找我,应该是有把握能说服我,那我们干脆省了中间这些步骤,我答应你。还有别的吗?”林熙看着她,看得她脸上发烧。她蹭地一下站起来:“没,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合同的事我去找您的经纪人谈。”
她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林熙突然来了一句:“你写在时光胶囊里的事,都实现了吗?”
“时光胶囊?”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以前的学生有这个传统,把对未来的期望写在纸上,藏进时光胶囊里,然后埋在某个地方。长大后再打开看有没有实现。那个时候她写好的纸条从窗口掉下去,她在楼下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你的那个,被我捡到了。”林熙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脸严肃:“所以,你现在是一个歌手了吗?”
听到他的话,她愣住了,那个时候她在纸条上写,要做喜欢的事,所以以后要当歌手。可是大学的时候,她学的是自己最不喜欢却热门的经济专业,这些年她放弃的梦想,突然被他提起来。
“我认识一位制作人,你可以联系他,我相信你的实力可以让他惊艳。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年我在国外读金融的时候很迷茫,你的纸条真的帮了我很多。现在,我希望我可以帮到你。”林熙目光炯炯,是她没有见过的认真。
她没有犹豫,郑重地点头。
站在录音室的时候,她紧张地双腿发抖,这首由他重新作曲的老歌她很熟悉,但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唱歌还是让她很紧张。
奇怪的是,前奏响起的时候,隔着玻璃看着录音室外的他,她心里突然很平静,多年的感情仿佛突然找到了发泄口,她唱的每一句都深情满满。
“我的心已经等你好多年,爱不说满到自己快淹灭,那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
这首他重新作曲的歌,由她充满感情地唱出来果然一炮而红,她如愿成为了歌手,有了自己的舞台,从没有人在意的孤儿,变成很多人心中的偶像。
“然后呢?”对面的记者举起话筒,示意摄影师凑上前来给个特写,对面的陈漫正在擦眼泪,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是那个惊艳观众的一代歌后。
“您和您的初恋怎么样了?你们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结婚呢?”记者露出八卦的神情。
“他吗?”陈漫笑笑:“他已经有了孩子,太太是很知名的钢琴演奏家。”
看着台下一脸诧异的观众,陈漫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但这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她又露出得体的笑容。
当年这首歌,她唱的时候那么有感情,却没注意到后半段:“你在我眼中真的很特别,可惜却不在我的梦里面,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她的初恋,填补她青春的人,也是她的伯乐,帮助她实现梦想的那个人,最终并没有陪在她身边。也许是缘分不够,也许是缘分太满,最终他遇到了适合他的那个人,而她还是形单影只。
但她从不后悔遇到他,她以前不知道,她在小区到处转悠的时候被他当做小偷叫来了保安,后来出于愧疚,他故意走得很慢给她带路。那天开始她迷上他的背影,跟着他一走就是很多年。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跑得过命运。
所幸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人,他们的协奏曲完美得让坐在台下的她流下眼泪。而她的幸运就是遇到他,成为他眼中特别的那个人,在他的帮助下实现最初的梦想。
“您还会喜欢上别人吗?”记者狡黠地笑笑,台下观众起哄不断。
“可能,不会了吧。”她举起话筒清清嗓子:“我给现场的歌迷清唱一遍我的成名曲好吗?”
“好!”现场几乎齐刷刷一片。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又饱含深情,目光还是眺望着远方的某个人,只是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
沉浸在歌声里的观众都愣了,有前排的人看到她接近中年却依旧白皙细腻的脸上划下一滴泪。
然后歌声再次响起,夹杂着哽咽。
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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