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毕竟前方还有数不清的孤独。
街道两边的灯火开始闪烁,好像所谓的离别就隐藏在熄灭的那一刻。
我的面前是两座坟,一座是我爷爷的,另一座是我父亲的。
今天是鬼节,我已经坚持了四十几年,每年的鬼节都要给去世的挚爱上坟烧纸。
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毕竟前方还有数不清的孤独。
我跪下磕了几个头,转身打算离开。
这是一条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两旁住满了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儿。
我步履蹒跚地走着,许多人逆流而行,朝我身后走去,没有人看我,没有人管我,只有我独自享受着沉默,好像上帝也正在窥探我,看我享受生命里最后一刻对光阴的挥霍。我走得很慢,但终究是向前。街两边的灯火将要被熄灭,但终究曾有过无数亮起的黑夜。
左前方有一对老人正在吵架,两个人差了整整十二岁,他们分别是我的爷爷跟奶奶。
老爷子并不是一个会谈恋爱的人。
那时他的家庭算是地主阶级,而奶奶家不过贫民,两个人就以这种身份差距走到了一起。
在个多少人被饥饿打倒的年代里,在那个大家都在积极生孩子的年纪里,两个人闯关东由关内山东炮来关外东北,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儿。
刚来东北那几年也是真苦啊,书香门第的爷爷何曾受过苦?却也要为了家庭下井打眼。
但奶奶又何尝不苦呢?
二十来岁天不亮就要起来翻过两座山去搬砖赚取工分。
我正想着,那边吵的更凶了。
“不能过就离婚!”说话的是爷爷,他叫着,嚷着,青筋暴起。
奶奶自然不会屈服,像无数次往常一样怼了回去:“离就离,早他妈过够了,走,谁不去谁他妈孙子。”
奶奶走在前面,走过家门口的小桥,转身一看,爷爷还在家里喝茶。
“你怎么不走了?不是要离婚吗?”奶奶叫嚣着,挑衅着。
爷爷把茶杯放下,看了奶奶一样,不答话,眯上眼,装聋。
这已经是他们第无数次吵架了,但就是在无数次吵架中过了这一辈子。
奶奶总说她想过无数次要离婚,有的时候是被自己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劝住,有时候是因为爷爷太怂了,每次刚走过桥头就后悔了,不离了。
家里有一亩地十几颗果树,爷爷退休后奶奶几乎每天都要挑扁担去街上卖菜卖水果,韭菜一元一把,李子一块钱一斤——而那时她已经六旬多了。
爷爷在干什么呢?
看书,喝茶,浇花,当然,偶尔跟我下下象棋。
“爷爷就一点活不帮你干吗?”我总这样问奶奶。
“干,这个老瘪犊子干活能气死你。”奶奶每次说到这都气红了眼,“他可能是吃饱喝足真的闲的没事干了,就去拿把锄头去韭菜地里除草,把那些个韭菜全都给你刨出来。要不就是用镰刀去杖子边上去砍草,豆角秧都给你弄死了,镰刀也砍的不快了……一辈子被那个老瘪犊子气死了,要不我怎么得了肺气肿呢!”
有时候想想爷爷奶奶的爱情真的想笑,我记忆中小学刚读一年级暑假作业是每天的日记,我有一篇就是写爷爷奶奶吵架。
爷爷去世那年我十三岁,我问奶奶想他吗,奶奶说不会,因为他这辈子什么好的都吃过了。
两个相处了五六十年的人,怎样都会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感吧。
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毕竟前方还有数不清的孤独。
我继续朝前走,灯火闪烁的频率更快了,但我却变得年轻了,我抬手抹了抹嘴巴,胡子竟然没有了,我加快了脚步。
右前方是一对青年,是我的生父生母,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我走近了,仔细地听着。
“这孩子不能要。这俩人都没有啥正经工作,生了孩子喝西北风去啊?”说话的是我三姑,这句话她在十几年后我高考结束后再次重复过,“我早就说不该要这孩子,考成这样,你跟着操心啥啊,妈”——她是跟我奶奶说的,却被装睡的我听到了,这件事也成为我离家出走的主要原因之一,进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在以沉默表示认同。
生母并不是一个会谈恋爱的人。她在小镇的名声并不好,这大概也是导致家里一直反对的原因之一。
只有我生父跟爷爷反对。这样的大家庭里,大事上最终还是会以男人为准,我很幸运地被生了下来。
生父说我还在生母肚子里的时候她就用喝酒抽烟打牌,动不动就用从高处跳下来的手段威胁他就范。
生母说婆家的好多人都欺负她,让她受了颇多委屈,才被迫离开,我小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让她看我。
而奶奶的说辞又是另外不同的版本了。
三方各执一词,各自的真伪不得而知,但不得不信的是奶奶从不会骗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会说谎,一定是这位老太太了。有些事情也就成了一辈子得不到答案的疑惑了。
离婚的第二年,生母跟朋友去了歌舞厅玩,生父的朋友告诉了他,他立刻去那里把她跟她的朋友打赏了。最终以生父卖掉自己刚买了半年的摩托车给那个男人当赔偿收尾。
当我们三个人再次坐到一起的时候场面实在太尴尬了,我清楚这两个人大人大概都拿我当自己的孩子,但我却丝毫不想拿他们当自己的父母,陌生感充斥在我每个细胞里。
那一次她哭了,生父在回来的路上眼眶也红了,他说,眼泪是不会骗人了。
身为一个母亲,说自己有无数无奈大概所有人都会认同,但离婚十几年,只见过孩子三五次,动辄用“请假一天扣三天工资”、“前婆家人不让自己看孩子”等借口来告诉自己的孩子,实在有些可笑,甚至于可恶了。
我的身子开始闪烁,灯火却长亮了,我想它也在催促着什么,我又朝右前方的那间屋子里看了一眼,果然,大家妥协了,那个女人终究还是露出了微笑,我却能感受到她肚子里孩子的不幸,但有机会被生下来大概是所有不幸中的幸运了吧。
我开始朝前跑着,昏黄的灯光打在身上,我变得更年轻了,我不用考虑买车买房不用考虑赚钱养家,一切都不用考虑,我大概会在学校里吧,我大概又可以选择读书了吧。
但大概也只是大概,有些事情回不去的,有些记忆又何必提及?
正前方上面有一个缥缈的房间,门牌写着“307”,门口是一对相拥恋人。
我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个不会恋爱的人。
一方是吃喝玩乐毫无追求随遇而安看似无忧无虑的生活,另一方是整天说是不努力没梦想,却又在极力实现自己价值迷茫却又充实的人生。
她曾说他太累了,他想是的,又在心里反问自己,这样的年纪,如果不累的话,以后会更累的吧?
突然那个房间破裂了,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男孩,原来,刚刚只是他的一个噩梦。
哦,他们早就分手了。
喜欢一个人该怎样呢?
努力付出着。
当听说她要来自己城市时提起半个月准备着,订酒店写计划准备钱,甚至手机播放器里都提前塞好了属于她热衷的音乐曲目,飞去她的城市,打算带她来再送她走,而后一人独回。
这些并没有什么的,自己说的都做到了,她又是自己的人,自己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一变再变,一次又一次触及底线,只好主动提出了再见。
当四月的春柳抚在五月的西湖,当灵隐寺的崖边不再有僧人的祝福。
梦靥开始一次又一次侵犯入眠的他,他开始用不眠反抗,无法入睡。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当自己还在生母肚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说不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当自己刚刚呱呱坠地不久,却被生父生母同时抛弃的时候;当自己极力讨好这个世界,却又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嫌弃着的时候。
被抛弃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受的事情——至少对于他是如此的。
所以,他受不了分手的痛苦,尽管保留了自己最后一次骄傲。
还喜欢她吗?
我又想问自己,曾经真的算喜欢过吗?
只不过在自己最痛苦的时期出现,被按了一个最特殊的身份,然后就一直维持延续着。感觉是有的,但终究不会是一类人吧。
一个不努力的人,一个十分漂亮的人,跟一个希望一同努力,生活能力极强的人,怎么会是一类人呢?
但那种感觉还是成为了他这一年无数次病痛的诱因,就好像儿时总也等不来生母患过的怪病。
“啪”,两边的路灯都碎掉了,突然眼前一道白光亮起,面前是一座坟墓,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
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毕竟前方还有数不清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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