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佬伯伯,旧社会穷人的一个悲剧缩影。
他,一个哑佬爿,是我的大伯父,离开我们已经15年了。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纪念他,却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如今默默地肃立在他的墓前,任冬日凛冽的北风吹乱我的头发,任殷红的残阳拉长我斜斜的身影,任片片枯叶卷起我褪色的记忆,他那清瘦的面庞、半白的花发、一瘸一拐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漱漱地往下流。
奶奶曾告诉我们:哑佬伯伯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小时候并不哑,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嗷嗷叫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时候,他感冒发烧,由于家里穷,常常是锅里生尘,平时吃的最多的是糠饼,哪里会有钱去看病,他又饿又病,自己在野地里挖了一些生半夏煎了吃,病好后就哑了。
可恨的旧社会,被奴役的命运,贫穷和疾病剥夺了他开口说话的权利,也铸就了他一生的悲剧。
哑佬伯伯,带给我们童年最初的记忆是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他会用竹篾或棕榈叶给我们做竹马、蜻蜓、螳螂,我们常缠在他的腿上,甚至骑在他的肩上,吵着闹着逼着他,非得一人一只才肯罢休;他会用晒干的竹壳编织草鞋,用棕榈丝编蓑衣,编的草鞋、蓑衣,又结实又美观,常拿到街上去卖,换点烟钱酒钱,有时也给我们带来几颗糖果;他劳动回来,有时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野果子,如嘎公嘎婆、种田红、野山楂、乌米饭等,他总会从身后或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拿给我们,高兴得我们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围着他闹……
哑佬伯伯,他还有一双勤劳的手。我们懂事后,知道他年年是生产队里的先进,每年都有奖给他的锄头脚布草帽之类的奖品。他种的秧六支均匀,行行笔直,种得又快又好;他割的稻,秆子低,稻捧适中,不大又不小,在打稻机上滚刚合适;他锄的草,行行干净,又不伤庄稼,草总是拢在庄稼的根部;他砍的柴,基本上是直柴,是他爬高山,钻刺窝,一根根砍来的,不像别人偷懒,用茅草狼蕨来充数,他砍的柴生产队分柴的时候人人抢着要……晚年,虽然生活条件已大为改善,衣食无忧,兜有余钱,餐餐有酒喝,但他还是拖着一条风湿的腿,上山砍苦竹卖钱,在田里跪着耘田……我们多次跟他打手势劝说他不要这么辛劳了,他依旧摇着手啊爿爿的笑笑,辛劳如故。可以说从十来岁给地主放牛开始,他的肩膀就挽上了牛轭,晴天雨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辛苦了一生,劳碌了一生。
哑佬伯伯,他还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他认识好多草药,经常攀岩石钻刺窝上山采草药,奶奶治病用的草药一半是他挖来的。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可他会歪歪斜斜地写自己的名字。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的记事方式:他会画一把镰刀,表示割了一天的稻或麦子;会画一株秧苗,表示种了一天的田;会画一个蕃薯,表示掘了一天的蕃薯;会画一把锄头,表示锄草或掘地;会画一把柴刀,表示砍了一天的柴;会画一把鎯头再画几块石头,表示砌了一天的田坎;会画太阳表示晴天,会画雨滴表示下雨,会画云朵表示阴天……他的记事本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符号,记录了每天的天气和他的劳动。
因为他是个哑佬,半个残疾人,虽然人也勤快聪明,但月老并不垂青于他,终身也没有婚娶,孤鳏一人,一直和五叔一家住在一起。当改革的春潮席卷而来的时候,我的叔伯和堂兄妹们都相继离开老家,为生计为学业而奔波,打拼金钱,打拼人生,打拼事业,五叔家只留下他一个人,很是孤单,背影也日见苍老。尤其是01年底我的父母搬到城里来住的时候,他表现得很留恋,很感伤,甚至有隐隐的泪痕。没想到02 年的正月初一,他却因高血压昏倒在老家的楼梯下,等三叔发现时已是黄昏,估计他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已经半天了,虽经全力抢救,可三天后他还是离开了我们……
没想到爆竹声声人人欢天喜地的春节,竟成了我们与伯父阴阳两隔的日子。斯诚痛哉!痛哉!
若不是生在可恶的旧社会,若不是生在穷人之家,若不是误吃了生半夏,他也会像许多健康人那样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只可惜上天不公,让一个幼小的生命过早承担了人世的不公!
哑佬伯伯,辛劳而又孤单落寞的一生,用爱劳动肯奉献的品性诠释了中国农民的坚忍和牺牲精神,他们从不怨天不尤人,如一头头老牛紧挽着生活的犁耙,在命运的鞭子无情抽打下,肩扛风雨,躬身向前,活着平凡得如同一块块泥巴,逝去卑微得如同一把把枯草,但正是这千千万万的“老牛”耕耘了大地的春天,传承了我们民族的优秀品质!
长者已逝。哑佬伯伯,你留给我们的音容笑貌还在!我们的耳畔还有你啊爿爿啊爿爿爽朗的笑声,我们的脑海里还有你油光笔直的冲顶头,我们的眼前还有你一瘸一拐的身影……
哑佬伯伯,愿你在天堂能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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