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杨树街尾一栋八层出租楼底层,坐落着一个小加工作坊,一百来平方的面积,堆放着三台大型加工用的机器,和四台小型钻床。
门口有一棵木棉树,枝枝角角挤满了火红花朵,连地上也被铺满。红红火火,燃烧着整条杨树街,都说它是英雄树,英雄啊,该是旺地。可是如今呢?坐在门口破旧摩托车上,一脸颓丧抽着闷烟的王岩,不住地唉声叹气。
机器停了半月,从开年到这会儿,一个订单都没有,吃着老本,撑不了多久。当初就不该加那台机床,贪图一时的业务量,结果呢?按揭买了机器,现在除了租金,还得付机器款。
王岩自认加工技术一流,再精密的零件他都能做出来。可是他不会沟通,业务链断了。为了节省开支,他没有请工人,也没请业务员,本来也是,这样小的作坊,谁配备那些。可是完全靠着自己和妻子运营,问题立马就出现了,妻子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人际关系空白一片,自己又完全不是那块料。
难道真不是创业的命?王岩的手被烟头烫了一下,嘶地丢到地上,猛踩两脚。唉,这个月该怎么撑下去?他撸了一把乱糟的头发,又捂住脸蹲下,模样像极了路边可怜的乞讨人,像在说,行行好,给点吧,快饿死了。
“你在做什么?难看死了,真丢脸!”这是女儿小娟的声音,王岩猛地放开手,迎着刺人的阳光,看向面前敌视自己的女孩。她的眼神里有轻蔑,有嫌弃,有气愤。
“你这会儿不是该在学校?又逃学了?你这个败家女,我送你上学容易吗?”王岩很生气,这就是他千辛万苦送进重点中学的女儿。
“对,我就是逃学了,我不上了,为你减轻负担,你该开心才对。天天守着这几台机器,一点志气都没有,真讨厌有你这样的父亲。”她说完一脚踢开挡路的凳子,气冲冲地往阁楼跑去。
王岩久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扶着额头冷笑了几声,“好,好!真是我的好女儿。”
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转开,就看见小娟换了一条及膝的花裙,外罩一件大衣,背着小包包出来了。“去哪?穿成这样,还像个学生吗?”
“不用你管,我也不是学生了,穿成什么样你管不着。有那闲心,你还是管管自己,别人的爸爸怎么就那么厉害。”小娟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穿过,在木棉树下踩烂几朵火红落花后,上了公交车。
2、
晚上,小娟仍未回来。王岩和妻子相对无言,瞪着桌上的菜发呆。“她爸,你说小娟会去哪?”
“唉!都怪我没用,让你们也跟着憋屈。”王岩又开始抽起闷烟,一边还不住地咳起来。
“你少抽点,总会有出路的,这才半个月而已。”
“哪里是半个月,年前就开始这样惨淡了,都是零零星星几个订单。你先休息,我下去转转。”
王岩摸着静置的机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不赚钱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做完决定,他的心踏实了些,他像检阅士兵的将军一样,与机器一一握手,是慰问,也是告别。
他又坐在门口,盯着仍旧不停往下掉落的木棉花,红火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他的手摸向口袋,伸向香烟的位置。可电话响了,许久未响过的东西,吓了王岩一跳。他看向屏幕,是以前公司的老总,他的手开始颤抖,划了几次,才接听成功。
“喂,老王,最近忙不忙?”
“不忙,刘总,您还有空打...打电话给我。”他已经听到心剧烈跳动的声音,所以有些结巴。
“是这样,我接了一个很精密的零件,精度太高做不出来,年前接的订单,快到交货期,看你能不能做,外发给你。利润很可观,你考虑一下。”
“刘总,我接,我接。”
“好,你明天过来拿图纸,先做样品。如果可以,就发给你,以后每个月也有固定需求量。”
王岩千谢万谢后,看着已挂断的电话,像是在梦里。看着眼前火红的木棉花,长舒一口气,天不绝人路。
第二天清早,王岩就赶去拿了图纸,果然是超精细的零件,稍微不甚,就会失败。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抓住。
他拍着胸脯,晚上交样品。带着对方提供的材料回到作坊,开始编程调试。材料有限,允许失败的次数有限,他每操作一步,手心都在冒汗,眼睛一秒也不敢眨。
可他还是失败了三次,一次压破了割好的材料,一次多划了一条槽,一次高了一个μ(精密单位)。剩余的材料不允许再错,时间也不允许再拖,每次机器运作要经过两个小时,从上午开始忙活,已经到了约定的晚上。
他小心翼翼地重新调试,一点儿不行重来,就这样保持了近两小时的专注调整后,他启动机器,最后一搏。又是轰轰运作的两小时,他的眼睛死死地定在机器上,只怕一个眨眼就会出差错。
机器停止运转的时候,王岩的心正以百米冲刺之势跳动,他双手颤颤地打开机器,看向成品,目测……
他又拿来图纸比对,卡尺测量,结果…真的成功了,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拿着样品哈哈大笑起来。有救了,成功了,就按这个设置,再批量生产绝对没问题。
然而,下一秒,王岩手中的样品被打落。他迅速屈身去拾,在旁边工具架下面发现了它,身下还躺着一层厚厚的珍珠棉,万幸,这层珍珠棉救了它。
他像拾宝贝一般将样品护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找到包装盒放入,准备出门。却被一旁气冲冲的女儿拦住,样品就是被她打落的。“没出息的,去哪?我没钱了,给我钱!”
3、
王岩这才想起一旁的女儿,待听清她的话时,近十小时高度紧张的身体差点跪下,但他紧了紧胸口的样品,稳住了。
“小娟,先上楼,吃饭去,爸爸送完样品就能接到订单了,听话。”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即使听见女儿那样难听的话,此时他也没时间动怒。
女儿还想追出来说什么,却被刚下阁楼的妈妈抓住,“小娟,让你爸爸去,这是我们的唯一希望,他已经滴水未进十个小时,就为做出这个东西。”
小娟沉默片刻,一丝不屑闪过眼眸,“谁让他开这个小作坊的,当初他上班的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比这好多了。你看看现在,到处脏兮兮的,关键是钱呢,没看见赚多少钱,我同学个个都穿新衣新鞋,只有我没有。”
妈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小娟,你现在是青春期的虚荣心作祟。无论你爸爸做什么决定,他心里装的都是我们这个家,你要相信他。”
妈妈不等小娟开口,就拉着她上楼去了,不管女儿如何偏见,回家就好。其他的心思疙瘩,就交给当妈的来解决,丈夫不容易,自己只能帮这些。
王岩样品交完,被确认合格。并正式接了订单,签了合同,往后每月固定数量,次月结账,资金流就能接上了。
他兴冲冲地回到家,上了阁楼,冲着正在沙发上促膝长谈的母女,扬了扬手中白纸。“看,有救了,大订单。小娟,爸爸现在不窝囊了。”
那边小娟却红了眼眶,妈妈细声细语说了那么多,纵使她再不懂事也能听明白,爸爸不易。
此时,看着颓废尽扫的父亲,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王岩注意到母女俩的沉默,忙收好合同,关切地转向她们,“怎么了?出啥事了?天塌了?”
小娟站起身冲进他的怀里,入中学后第一次抱他,“爸爸,您就是我们的天,天高高在上,永远塌不了!”
王岩心暖了,赞许地看向妻子点了点头,得到妻子回应地笑脸。“小娟,听我的话,回学校去,我还等着你帮我扩张工厂呢。”
妻子站起身,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小娟,听你爸的,读书去。你看看爸爸这次,如果没有很高超的技术和专业知识,能接下这个大订单吗?”
“只是有技能也不成,还要有业务能力。如果没有刘总,我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坐着等死。”王岩拍了拍头,沉声说。
“爸爸,我昨天在女同学家住,她爸爸好像也是做机械加工的,开的公司可大了。据说在网上开了外贸接单平台,连春节都在忙着赶货。我改天约她带上家长出游,你们也去,认识认识?”小娟歪着头眼睛有神地说。
王岩迟疑了一下,立马舒心开怀,“好,好,但你要先回学校,好好学习。把英文学流利了,也帮爸爸接外贸订单。”
“遵命!”
“行了,让爸爸先吃饭。”
“来,爸爸,我帮您盛饭。”
阁楼上其乐融融,许久未现的和睦欢笑又回来了。屋外,火红的木棉树立于月光下,轻声笑了,落下几朵祝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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