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碧日白,四下浮香。老人栗手勉驭轮椅,缓向前挨。屈屈几十米竟用了十几分钟。
老人现在暴露在寒凉几许中。阳光可是有些刺眼呐,老人眯眼淡淡想道,不过总比没有强。但他终是受不住那光,在和风吹拂中阖上了眼。他也真该休息休息,他实在是太累。根本没必要着急——哦,为什么要着急呢?我娘刚去后山采药,很快便会回来。然后,她就会在老柳树下给我讲故事,用草编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再在锅灶前做出许多美味。这样想着他便心安得多,头也昏昏,竟有些迷糊。
“老爷爷,老爷爷!”
脆生生的童音让他猛地一个激灵,竟不自觉睁了眼。循声而望,见是个遍身稚气的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张脸苹果般粉润圆鼓。“老爷爷,听说你是国民党老兵耶!那你是不是荣民吖?你都经历过什么吖?”
老人一下子便怔了住。要知至今他还记得1949年上海码头的喧嚣——那一年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晶莹剔透、美丽可人的海峡在他眼前晃动着。他看见了、看见了······雪白的碎玉无绝地翻滚着,一刻不停地冲向岸边,“啪”地一生狠狠碎成了花(“花”这词是战友的形容,他倒觉得更像是煮破了的饺子皮)。抬眼向上,一轮白日缀青空,像极了他誓死效忠的信仰。
耳听得母亲温声细语、絮絮叮咛:“到了台湾之后无论遇上了什么也一定要坚持。这是我们的家训。不要堕了祖宗的颜面。你自己也要好好的,娘不准你生病······”语里言间又轻又柔、婉转甘腻,直让人担心这一句又一句的嘱托会不会一出口便随风而逝,不声不响、无影无踪。可他听见了,听下了,一字不落地听下了。入耳烙心。
将离时他稍作犹豫,终是推开了母亲的怀抱。他毕竟是军人、毕竟是战士啊,是不该这般恋家的。那些弟兄们哪个向他这样不像话?我们可是大好男儿,早便该独当一面。于是他走了,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没人看得见他的泪——大海一样的泪——悄然凌空,如碎琉,如残雨,如飞脱了那浪花的珠。事实上,若他能最后回转一下身子,他定会看到他母亲正死命掂着脚,向天涯游子远行的方向挥舞手臂。母亲娇小的身躯被海边咸腥的罡风吹刮着,伟韧似柳。
然他没有,因此也没看见——再也看不见了。
孩子从此失了避风港,而后的日子更满溢着鲜血与杀戮。孩子不再是孩子,他遍身罪孽。
然而这怎么能被称为“罪”呢?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夜里,他都这样回答自己的扪心自问。这压根不是什么罪:这是为了至高无上的事业,是为了剿共。它是对的,党之所为皆为正义。
为了正义而取舍不是很正常的么?妖魔鬼怪的鲜血与悲鸣将垒起通往希望的层层阶梯,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这便是对录入史册、照耀汗青的光明最好的献礼。
没错,这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正义的,我们是正义的。
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直到麻木。
当他又一次劝说自己时,一沓纸闯入他的视线。它在冷冽的灯光下泛着骨灰之色。哦,是他的顶头上司呀;而现在这位顶头上司口中正吐出机械一般无情的命令:都是共党的匪谍,快去处理了罢。
不知可是他的错觉,这言语中的不耐烦简直快要溢出来。
他下意识行礼、答应,目光落于纸上:那是一沓档案。主角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判决的红色公章晦暗阴沉,不知沾染的是谁的鲜血。
是了,类似“投共”这样的罪名,向来都是不需审判便直接处死的。
他把那沓厚厚的档案(好几条人命)接了过来,压在臂上只觉沉甸甸地。捧在怀里便又是麻木又是浑噩地想:今天的人真少,这么点不够塞牙缝。之后他一直处在这怔愣的状态里,浑不知自己如何拿起枪走上刑场,又如何扣下扳机。他只记得那段时间里自己眼前全是喷薄而出的血雾和一具具扭曲着倒下的尸/体。哭泣?哀叹?不,他听不见。世界静得很。
不过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他早已习惯。
习惯做出以前无法想象更无从做起的事。正常的,不正常的。
忘了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何,他哪怕是在家里也听得见隐藏在台湾大街小巷里惊弓之鸟的纷议私语:“什么都做不了······”“唉,现在动不动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哪家不是人人自危?”“真是,我们这些百姓可也要讨生活啊!”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好像要把他淹没、将他逼疯。
不。
不是。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闭嘴!别说了!我不许你们说!
你们这些愚民!你们都是愚民!你们什么都不懂!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们在帮你们,我们是对的,一直都是!如果不是我们,你们必将受到共匪的荼害,必将尸横遍野、生不如死!必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们是对的!
我们是对的······啊?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领情呢?
你们这群——疯子!
不,不要说了。别说了。
明明我、我们,是对的、正义的啊······
“嘿,你怎么了?”
泪水早洇湿了双眼,下唇已被咬出血渍。他抬起头,见是己友:他们在来到台湾前便已称兄道弟。此刻老友的眼里盛满了关切,可他看着这双眼睛却蓦然觉得世间万物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要离开这······我要离开你们!
再待在这里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拔足狂奔起来,耳畔尽是尖锐的风声。刀子一般的风刮得他浑身生疼。他不停地跑着、跑着,只跑得双腿脱了力、抽了筋,无力地坐倒在街上,心里却还是想要跑,要逃,跨过天涯咫尺咫尺天涯的海峡,冲破那鳞次栉比永无宁日的波涛,直到对岸的小桥流水古寺青松里去,重看那杨柳依依,重听那好鸟相鸣,重食那山肴野蔌,重回那萱草春晖!
他拼命强撑着酸软麻木的脚一次又一次站起,可往往不过半步便又重重摔倒于地。
站起。迈步。摔倒。
站起。迈步。摔倒。
站起。迈步。摔倒。
是夜,路灯的光影模糊着甩在他眼前。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些动作毫无意义,但他想要这样。踝处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惊喜而又快活——终于,终于可以不那么痛。
“你到底怎么了?”
不消回头他便知道这是战友的声音。友人终是寻过来了。其声一如既往,他听着忽而如堕冰窖,原本激动近乎疯狂的心蓦一沉——是啊,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么?
既然当初选择了它,那么哪怕跪着走、爬着走······也要把它走完。
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要坚持。坚持是自家的家训。不能堕了祖宗的颜面。
他忽有大哭一场的冲动。他想要流泪,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干,汇成绵延之溪远流,再不归来。战友叹气,上前轻搀起他,慰道:“想家了?没关系的,我也想我娘。”
无答。默然。旗帜猎猎风萧萧。
半晌他转过头凝视战友:战友比他岁数大,也自比他成熟的多。他想他或许是可以信任依靠的。于是他嗫嚅道:“那些被处死的人,那些百姓······”
声音低得像是呜咽。
“都该死,”战友声音很轻却很凄楚,“你还不明白么?如果不相信这个,我们根本活不下去。”
因为我们承受不起。
“好了好了,”战友的声音轻松了些,“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我们本不应该出来的。用不用我扶你?”
“谢谢······不过不必麻烦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唔,好。没事了,啊?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我们铁定可以回家。”
“嗯。”
“家人可是许久不见了呢。”
“嗯······你说,会很快么?”
很快回家。
“当然,相信我,一定一定很快的,稍稍挺一挺就过得去。”
是啊,很快。到了两岸通航时,他已挺了半辈子。希冀着找到了自己的老家,却见老家映着天边残阳似血都赋予了断壁残垣。美景依旧在,良辰不复回。门前那棵古柳沙沙拂动着,他在树下泪如雨下——这个失了母亲失了家的孩子,他什么都不认得了啊。
他的双足再没有踏在大陆的厚土上一次。
此后他无所作为、碌碌终身。若非熟识,无人知晓他曾是战士——直到有一天,年轻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到了他身前,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灵动眼睛好奇无邪地望着这苍老的孩子。
于是苍老的孩子笑了。
你想知道我的往事么?不如去买一面中国国民党党旗,然后托亲戚去对岸买一面中国共产党党旗罢;最好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与五星红旗也买来。寻一株老杨柳,在和着那绿荫把四面旗子一重,你就会看见我——千千万万个我——离去的身影。
【完】
谢谢费时观看。
这篇文是在我考试之前写的,本想写成系列。必须指明的是,那个时代的台湾的资料不知为何特别难查,找了很多也只知道个零星,因此应该不够还原历史,有兴趣的还是建议自己去了解。
这篇文章弊病很多,比如人物刻画其实并不细致,情节的细节处理也不够好,转折太僵硬不自然,在人物的心理描写的方面也显得过于突兀。改了很多遍,限于才力,也是无可奈何了。
2017.6.28
子木蕤
另:这结尾我特别喜欢。
网友评论